第一章 城外白衣
大寒至,万物蛰藏。
离除夕夜还有十天。
大雪不歇。
站在城头的校尉看了一眼身旁严阵以待的守城士卒,把冻僵的双手放在嘴边吹了口热气,搓暖和后又拿起搁在墙垛上的铁弓,嘀咕道:“这狗日的老天,还真是没完没了?”
并非他箭不离手,此时正值乱世,野心勃勃的天玺王朝刚派五十万铁骑。北上踏平了一心求和的扶离王朝,铁骑所过之处,废墟一片,据说领兵那位将军还对投降兵卒实行了次有违人和的坑杀?
灭国不止,听说连不少普通老百姓也受到了战火牵连,家园尽数被毁,背井离乡另某生计。
残绝人寰?
只觉寒风刺骨的校尉徐典叹了口气,这已远远不是他这个层面可以考虑的问题,自有一大堆书生去私下垢病那个做出坑杀决定的将军,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真要怪也只能怪那个造化弄人的老天爷。
人无力,便以天为过。
大将军领兵出城清剿余孽前说了,此时正值扶离余孽反扑之际,全城戒备,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门。
若敢闯一人,便杀一人。
军令如山,那位将军的残暴是出了名的,若是守不住城门,战死也就战死了,恐怕还会祸及妻儿,徐典看着城墙下的掩埋一切的白净大雪,攥紧手中冰凉铁弓。
反扑的扶离余孽没来,单是这两天在城下冻死在自己眼前的难民,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了吧?
战场便是杀场不假,可是对面来的毕竟是一个个手无寸铁的生命,一样有血有肉有家人。
徐典使劲摇摇头,想把逾距的想法甩出去,却看见左侧刚还一直跟自己套近乎的小卒不呼白气了。
冻死了。
徐典面无表情,低声道:“抬下去,换人上来。”
城下被冻死的不在少数,城上冻死的却是头一个。
两名小卒面有戚色,抖落身上白雪,缓缓抬着已经僵硬的尸体往下走,约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动作十分艰难。却也没有多少心情去兔死狐悲,一来不熟,二来生死乃行兵打仗常事,谁知道下一个被冻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没马革裹尸在战场上,倒是死在离家不过二里的墙头上。
徐典眯起双眼,大雪封路,已入武夫境的自己尚且浑身冰冷,何况这些跟本谈不上踏入修炼一途的普通小卒?
徐典脸上一条被年轻时被流矢所伤的疤痕扭曲起来。
城外,一波衣衫褴褛的难民缓缓靠近城门,只留下几个错乱脚印,看到城门紧闭之后,为首一老者领头跪在雪地上,竭斯底里喊道:“求求各位军佬大爷开门救命啊。”
开门能救人,不开门,便与杀人无异。
徐典咬紧牙关,生怕自己一松口便下令开门放行。
大雪依旧,城外老者的呼喊声却渐渐弱了下去。
城外雪深过足,这些扶离难民房屋家舍尽数被毁,抗逾寒冬的衣物也大都被抢作军用,无奈之下只好举家南迁,却不料被堵在城外,长途跋涉已是极限,那还有力气奔波回去。
城外老者拼着最后一口气,朝城头诅咒道:“你们这群见死不救的龟儿,怕是要遭报应。”
见死不救,报应,徐典心里某跟弦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放眼城外,天地间一片白净,可真能掩盖一切?
徐典咬牙沉声道:“开门,放行。”
看到身旁欲言又止的副官,又道:“看这些难民穿着破烂,人数不过三十,不过是普通难民。你看他们会是扶离余孽?真要碰到上面怪罪下来,我负责,就说与你们无关。”
副官叹了口气,硬生生将不可以貌度人憋回口中,这两天看着这些难民一个个冻死,自己又何尝不是存了与校尉一样的心思?既然校尉先他而做这个好人,便顺水推舟道:“就说是我同你一道的决定。”
徐典僵硬一笑,并不言语,一同进退的话总说得很轻松,却不见得有多少人能做到。
城门缓缓打开,一群难民鱼贯而入。
守城侍卫分站两侧,徐典驻足城门边,看着本应该冻死在城外的生命,世道纷乱,谁知道有一天自己家人不会变成如他们一般的难民?校尉心思恍惚,参军杀敌,往好听了说是为国捐躯,往难听了说,马革裹尸,鼓励新人往战场上送死那一套倒真见不得有多豪迈光荣。
难民中大都是些正直中年的男女,校尉看着这些若是生在天玺本该被抓上战场充当士卒的青壮年,悄悄叹了口气,扶离王朝被一月踏平,不是没有原因的,若是这些青年被拉上战场磨一两个月不死,可不就是一个个能恶虎扑狼的精猛将士?
入城的难民们双腿兴许是在雪地里冻的麻木了,步伐缓慢,最后一个入城的是一个同其他难民一般衣衫褴褛的少年。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面色苍白,头发因被雪水打湿后又被冻硬,看起来有些滑稽,少年一边低头走路一边哆嗦,还不时用余光瞟着城门两边的军卒,看得出来很是畏惧这些一夜间踏平他安稳生活的官老爷们,饶是如此,徐典还是看出他生了一双极为好看的清澈眼眸。
徐典存了个心思,上前五步来到少年面前。
少年颤栗的厉害,看到面前突然站了个官老爷,不知是脚下一滑还是心生畏惧,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守城士卒哄然大笑。
难民中的老者回头看见身后跌坐在雪地里的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牵着身旁女孩缓步走到校尉跟前,小心翼翼道:“官老爷,这个孩子可怜呐,早早的没了父母,小小年纪就不得不随我们一起颠沛流离,还望老爷存个善心,不要与他为难。”
徐典不理会老者,看着跌坐在雪地上少年的惊恐眼神,和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着面色和蔼的校尉,下意识觉得面前的官老爷不像是坏人,小声道:“苏符。”
徐典拉起跌坐在雪地上的苏符,又问:“可愿到我家府上当个书童?”
苏符不知如何作答,看向老者,待看到后者一个劲的点头后,唯诺道:“愿……愿意的。”
还未远离的难民听闻此言,纷纷对一路随行那孩子投以羡慕眼神,须知这些难民入城后失去了原有基业,又不容易招本地人待见,还得寻个生僻地方建屋造房聊以生计,要真谈到安居乐业站扎脚跟起码也是数十年以后的事情,苦点也就苦点,这战火连绵的,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可若有别的安身之处就不一样了,天玺校尉一职统领兵卒三百,俸禄二十金,想来府上怎么都寒掺不到哪去,书童不类似于家仆,没多少银钱可拿,可也能衣食无忧,若是品行得当,将来主人家还会给予考取功名的机会。
羡慕归羡慕,可还没有达到腹诽的地步,一来这孩子面目清秀,长得讨喜,二来心地善良,一路上还帮忙背着老者内里都是些不值钱物件的包裹,若是生在好世道,定是个考取功名的好料子。
自然被徐典相中,那就得与自己这帮人分道扬镳了,老者略有几分惆怅,身旁鼻子冻得通红的小女孩先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意识苏符要走了,小小心思满是惆怅,扯着苏符袖子满眼泪花道:“苏符哥哥,你跟我和爷爷一起,不要去好不好?”。
苏符摸着少女冰凉脸颊,另一只手朝少女头顶一比,温和道:“小离,哥哥还有些事,诺,等你长这么高的时候,我的事约莫也完了,倒时候哥哥就去找你,你记得等我。”
毕竟只是孩子,听到苏符说回去找她,眼眶里眼泪仍在打转,脸上却露出天真一笑,身旁老者砸了咂嘴,拂去苏符头顶雪花,缓缓脱下身上一件破烂袍子替苏符披上,轻声道:“孩子,这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一件袍子,破了就让老伴缝缝补补,如今老伴跟家都不在了,破了也就不管了,若不是雪下这么大,我也不舍得拿出来穿,现在送给你,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出头。”
袍子破旧,背上还有几个大洞,在被雪花寝湿又被冻硬,实在谈不上暖和,可他就是老者最在乎的东西了。
苏符看着这名自称老谢的老头,没有拒绝这份一同奔波来的善意,声音依旧有些颤抖,可眼神坚毅道:“老谢,记得多活几年。”
老者并不作答,看了一眼这个半路遇到随后一路替自己背包裹背孙女的少年,哈哈一笑,转身牵着三步一回头的小女孩同其他难民一道离去,既然没冻死在城外,怎么都得多活几年。
徐典安静看着这一幕,对此子品性也看清了个七八分,眼中露出欣赏之色,大声喊道:“关城门”。
自称苏符的少年站在校尉身后,微微松了口气。
门轴僵硬转动,城门缓缓关上。
城外十五里,一人一马。
通体雪白的马屁打着响鼻,马上白衣腰间单系长剑,一人一马,皆不畏寒。
骑马白衣睁开眼睛,自言自语道:“殿下进城了。”
白衣身子前倾,拍拍马头,轻声道:“小白,咱们走吧。”
通体雪白的马匹似乎通灵,抬起马头朝城头方向长嘶一声,掉头疾奔。
带起雪尘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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