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稻
因为机缘巧合，我偶然习得了沟通天地万物的本领。
然而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人类这种生物，还是无知一点比较快乐。知道得越多，烦恼也就越多。毫不夸张地说，现代人类的所有问题，几乎都是人类自找的，而这些问题的根源，就在于人类好奇的天性。
好奇心害死猫。猫有九命尚且能被好奇害死，只有一条命的人类，又哪里经得起好奇的折腾呢？可人类偏偏就是一种比猫咪更更有好奇心的动物。我也不例外。
某日，我实在厌倦了城市钢筋水泥构筑起来的无趣生活，毅然逃到了乡村。望着秋日的百亩良田，沉沉的稻穗轻轻摇摆，清风送来阵阵稻香，我的心情一下子舒爽了许多，索性在田埂上坐了下来，这时我才知道，人其实是更喜欢亲近自然的生物。
“哟，难得还能看到你这样的年轻人坐在这呢。”
我吃了一惊。环顾四周，没有人。刚刚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一名花季的少女，然而这样偏僻的农村，这样尴尬的时间，是不该有年轻的女子出现的。难道说，我昨晚才看了几篇聊斋，今天就要碰上狐妖了吗？不是说好建国以后不许成精的吗？
“喂，前面的，跟你说话呢？”
“请问，是谁在和我说话？”我看着前面，对着几株稻子问道。
“正在点头的就是啦，笨！”
“喂喂，你们长得都一样，我哪分得清谁是谁啊？况且，你怎么知道我能听懂你的话呢？人类是无法和植物交流的，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说你笨你还不相信，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其实比你们更了解你们吗？愚蠢的人类。”
“你再说什么蠢啊笨啊的，我可就把你给拔了。”我心情本来就不是很好，偏偏这家伙又把我给惹毛了。
“别别别，我还没长开呢。你说你怎么小心眼，人家可是个妹子，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你肯定没有女朋友。”
“看来我真的得把你给拔了。”难得清静一会，居然还要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跟我提这茬，真是活腻了。
“停，停，停……我错了，我错了行吗？”
“别用这么卖萌声音和我说话，真是恶心，你分明就是雌雄同体的生物。别忘了，人类研究水稻，怎么着也有个……几千年……几万年了吧，对你们还不是一清二楚？我可是学过生物的，想骗我，没门。”
“你说你这人可真是无趣，开个玩笑而已嘛，那么认真干嘛？我看你一个人坐在这发呆，也怪无聊的，勉为其难地和你聊聊天，解解乏，你不千恩万谢也就罢了，还要动手。真是可怕。”
“我就是想让你明白，你不过是一株待在泥土里的小小水稻而已，我们中国人老早就驯化水稻了，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们叫板？”
“这你可就说错了。你们人类以为自己驯服了水稻，可实际上，恰恰相反。”
我愣了一下，松开了手，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呵呵，不告诉你。”
“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活了！”我再次伸出手来。
“我说，我说，你们中国人不是讲究‘君子动口不动手’吗？你怎么这么粗鲁！嗯，一定是现代工业化社会让你们的行为变得乖戾可怕啊，哎，罪恶的资本主义啊，哎，可怜可悲的人类啊……”
“能不能说重点！”
“好。那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其实，在一万两千年前，植物界进行了一场密谋。这次密谋的主题就是，如何在人类日渐强大的世界里生存下去。你猜长老们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投靠人类。”
“对，也不对。”
“你他妈还懂辩证法？”
“讨厌，不要说脏话！”
“好，你继续。”
“其实，这个事情说来话长。大概在7万年前吧，人类好像突然就变得很聪明了，他们的足迹几乎遍布地球，而且，没有什么动物能和人类对抗，他们站在了食物链的顶端。更厉害的是，他们掌握了火，一把火下去，一整片的树林就没了。火真是的可怕的东西，无论植物还是动物，都怕火，偏偏人类不怕，还能用火来对付敌人，不得不说，人类的祖先真的很伟大。”
“那当然了，不然怎么能驯服你们呢？”
“呵呵，我说的是人类的祖先伟大，并没有说现在的人类有多伟大哟，你可别搞错了。实际上，你们现在可是我们的奴隶。”
“啊？人类的是你们的奴隶？呵呵，这可真是我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你到是说说，我们怎么就成为你们的奴隶了？”
“正是因为你们的狂妄和自作聪明，所以才会成为我们的奴隶啊。你知道在农业社会之前，你们祖先的生活是怎样的吗？”
“应该是很辛苦的吧，男的要很辛苦地去打猎，女的也要很辛苦地去采果子，但还是常常要饿肚子。毕竟，食物来源没有保障嘛。”我猜测道。
“大错特错。其实，在农业社会之前，人类的部落的生活比你想象得要好太多太多。表面上看，他们确实没有什么稳定的食物来源，可是，他们并不缺食物。这就好比，现在很多人看似没有稳定收入来源，可实际上收入比谁都多一样。那个时候的人类，食物的来源可比农业革命之后要广泛得多，他们的饮食可以见机行事，有什么吃什么，抓白蚁、摘野果、采蘑菇、挖树根、追兔子，还会打猎，野牛啊，野猪啊……食物来源可丰富了，吃得可一点都不差。”
“但是，他们很辛苦啊，哪有我们现在这样安逸？”
“你把你们现在的生活称作‘安逸’？我没听错吧？你现在的生活很安逸吗？我看你的样子，似乎很疲惫呢。”
“那也肯定比原始人类好啊。”
“你现在一天工作多长时间？”
“嗯，八个小时到十个小时的样子吧。看情况，有时候加班可能更多。”
“那你知道之前的人工作多长时间吗？”
“嗯……十个小时吧，而且，他们没有周末。”
“你可真是无知啊。自己进了血汗工厂被人压榨还浑然不知咧。我告诉你哟，农业社会之前的狩猎采集者，就算是住在环境最恶劣的地方，每周的工作时间，平均下来也就35~45小时的样子，他们大概三天打一次猎，每天花三到五个小时采集食物和材料，说起来，比你们现在可要轻松得多呢。而且啊，他们的生活，好像更有趣，也更有意义呢。你看，他们的劳作都是为了自己和部落，而且，劳动的成果看得见摸得着，有时候，看到他们打猎回来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真的好幸福啊……”
“等一下！你说，他们的工作时间比现代人还要少？比现代人活得更舒适？这怎么可能？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人类一直都在前进，人类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好，这一点，是绝对不会错的。你肯定在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恐怕你心里清楚得很。那个时候的人啊，没有什么房子车子的压力，没有污浊的空气，恶臭的河流，也没有那种让人心灵麻木的工作，我看，你就是那种工作久了开始怀疑人生的家伙吧。”
她（姑且就称呼她吧）的话就像一根针扎在心头，刺的人生疼。我不由得想起毕业之后工作的几年，每日早上7点半就得出门，走过雾霾笼罩的街道，艰难地挤进地铁，晚上10点之后才回家，然后瘫倒在床上，整个人觉得生无可恋。好不容易有个周末，也只能用来补觉，根本哪里都不想去。我不止一次怀疑过这样活着的意义，我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每天所做的工作，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模块，我在这个模块上早已驾轻就熟，每天的工作，不过是一天又一天的重复罢了。曾经，我也想学一点心的东西，可是，无聊的工作几乎榨干了我的全部精力。我开始变得有些麻木，以前看到不爽的事情总要发声，现在，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活一天算一天吧。有时候，挺想死的，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来得轻松。人类的寿命比起以前已经长了很多，这未必是一件好事啊，至少对我而言，多活几年并不是一件十分值得期待的事情。
“怎么不说话了？”她问道。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人活着其实挺无趣的。”
“要是和朋友在一起话，你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对了，你没有朋友吗？”
“呃……有，当然有。只是……”我没有再说下去。
“哦，看来，又是一个孤独症患者。现代社会，事情多，节奏快，似乎人类普遍感到孤单。可是以前啊，小国寡民，同一个部落的成员彼此熟悉，人们终其一生都和亲朋友好生活在一起，哪有什么孤单的时刻。倒是现在，你看看你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陪伴亲人朋友？”
我愣住了。确实，我时常会觉得很孤单。先前租住的地方，我甚至连邻居都不认识。每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一趟家，看着父母日渐老去，总是忍不住偷偷在卫生间流泪，埋怨自己为何那么不争气。今年国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本想着和几个昔日的好友聚一聚，却再也聚不齐了。每个人都很忙，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这真的算是进步吗？人真的要活得这么辛苦吗？
想着想着，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一直在被她牵着鼻子走！不行，人类怎么说也是万物灵长，怎么能被一株小小的水稻整得如此狼狈？对了，她之前提到过一个阴谋，先把这个阴谋弄清楚。
“人类社会有这么多的问题，是不是和你之前提到的那个阴谋有关？”
“没错。”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得意。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嘿嘿，这就是我们长老的聪明之处了。我们的祖先对人类撒了一个谎。”
“什么谎？”
“我们的祖先告诉人类：只要驯化了我们这些作物，人类就可以获得稳定的食物来源，再也不用四处奔波了。”
“这看上去不像是谎言啊，事实就是如此吧。我们种植水稻、小麦之类的作物，驯化猪马牛羊，这样，我们就不用辛苦地去狩猎、去采集了呀，我们可以安定下来，过上一种愉快而饱足的生活呀？这有什么问题吗？”
“哈哈哈哈，要不说你笨呢。你以为事情真的是这样吗？刚才，我已经跟你说过农业革命以前人类的生活。农业革命之后的生活是怎样的，你知道吗？我告诉你哟，农业革命非但没有使人类生活变得轻松，反倒是更加单调更加辛苦了。狩猎采集者的生活，是那样的丰富多彩，说实话，我很欣赏那个时候的人类，他们对自然、对生活充满了热情，而且，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伙伴保持亲密的关系，有足够的时间八卦、吃饭、睡觉，亲亲、楼楼、抱抱。农业革命之后呢？哈哈，人类可就变成我们的奴隶咯。为了保证我们的健康成长，他们必须定居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的所有要求，人类必须兢兢业业地去满足。我们渴了需要水，人类就挖沟挖渠搞灌溉；我们饿了要吃东西，人类就给我们投喂各种肥料；我们讨厌杂草，人类就要想法设法除草；我们讨厌虫子，人类就得研究杀虫的药剂……自从有了人类作为奴隶，我们的生活就变得无比安逸，而且，我们种族，数量年年都在增加，从过去散落在杂草之中艰难求生，变成如今的碧波万顷，自在生长，这可多亏了人类啊。人类总是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征服了作物，为此沾沾自喜，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其实放弃的是丰富而又愉快生活，跌入了一个单调而又辛苦的深渊。真是可笑的人类啊，哈哈哈哈。”
“可是，人类进入农业社会之后，粮食产量确实增加了呀，这对人类显然是有好处的呀。”我辩驳道。
“确实，农业革命使得粮食的总量增加了，但是，量的增加并不意味着吃得更好，过得更悠闲。就像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并不意味着工人可以更加轻松一样。我们祖先的阴谋能够成功，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人类将我们驯化之后，粮食的产量增加了，这让他们产生了一种幻觉，人类开始肆无忌惮地繁殖，造成人口爆炸。人口增多意味着需要更多的粮食，而要种植更多的粮食就需要更多的农民，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循环。这种现象，在几十年前的农村还很普遍呢。你觉得，中国人为什么重男轻女？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男人可以种田，男人是田里的劳动力。而且，这些农民的工作，比以往的采集者可要辛苦得多，而且，到头来他们吃得并不好。”
“农民吃得不好，那是因为有剥削者呀，现在不是已经把剥削者都……”我没有再说下去，那种我自己都怀疑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剥削者永远存在，这是你们人类自己种下的恶果。你们进入农业社会之后就大量繁殖人口，可是，土地是有限的，只好一部分人劳作，一部分人不劳而获。你们自己培养了一批‘贵族阶级’，或者说‘精英阶级’，这帮人养尊处优、娇生惯养。除了压榨，就是享受，负担全压在农民身上。他们必须为了服侍我们而而辛辛苦辛苦一辈子，多少农民累出了一身的病啊。而且，有时候，为了争夺养育我们的土地，他们还要拼命咧。你说，中国历史上的风风雨雨，朝代更替，图什么呢？不就是为了争夺土地吗？说白了，不就是争着要当我们的奴隶吗？”
“这……”我哑口无言，似乎农业革命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致命的错误。种植作物，驯养牲畜，也许正如眼前的这株水稻说的那样，对于人类而言，分明就是一场灾难。的确，自从进入农业社会，人类的麻烦就不断。人类的生活似乎被土地给绑架了，无数人终其一生都在为土地服务，似乎真的成为了作物的奴隶。没有人知道如何破局，于是下一代继续上一代的生活方式，虽然这里修一点那里该改一点，却丝毫不能改变他们一生辛苦劳作的命运。他们曾以为通过辛勤的劳作能够换来美好的生活，然而他们错了。他们的想法过于天真，就像我曾经以为通过辛苦工作就能实现财务自由一样天真。加倍的努力，除了把自己累得半死，并不能改变人生。
人类，或许就是悲剧的代名词。
“怎么样，你们人类确实愚蠢吧。给我们当了上万年的奴隶呢，而且啊，你们肯定还要再当下去。”
是啊，人总是要吃饭的。农民还是要种地，还是要好好服侍那些娇贵的“主人”。我们不可能再回归狩猎采集的生活，回头路早就已经切断了，我们只能向前走。地球上的人口依然在增加，人类或许会生活得更加辛苦。
我站直了身子，拍了拍屁股和裤腿上的泥土。这时候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你不是说今天回家的吗？现在到哪儿了？我给你做了糖醋排骨、红烧鸭子，你爸还特意去街上给你买了鸭脖……”
“嗯，我马上就到了。”
挂了电话，我低头再看了看那株水稻，微笑着说：“人类懂得如何在错误中成长，而且，人类懂得如何选择。”
她歪着头，似乎不明白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株水稻又怎么会理解人类的思想呢？他们自以为人类的中了他们的圈套，为此自鸣得意。然而，人类社会终究是在进步的，虽然进步的路上会犯很多的错误，但是，人类社会总体向好的一面是不会变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的确，农业革命使得人类抛下了与自然紧紧相连的共生关系，使人类走向贪婪，走向异化。但是同样，也使得人类开始创造灿烂辉煌的文化，使得人类得以探索更为广阔的世界。
最重要的是，人类知道如何选择，就像我今天的选择一样。人类可不是什么甘愿成为奴隶的生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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