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导演饶晓志凭借新作《无名之辈》,为国产片杀出一条血路,击败了同期数个“大V”。这么说也未必公平,这条“血路”,实在也非新近开辟,远的不说,且看数年前宁浩导演的作品《疯狂的石头》,各层面风格上皆出一脉同宗。交叉蒙太奇的多线叙事、纪实风格浓重的小成本拍摄,无疑是才华横溢的新晋导演的不二之选,同时也流露出强烈的“黑色幽默”气质。在群众叹服于该片的小人物的精到刻画,学院派争论其略显平庸的剪辑、部分线索的鸡肋时,我更愿意对片中这种“黑色幽默”略作探讨。
就喜剧电影来讲,“黑色幽默”也实非多么高明的手段;然而面对国产喜剧片依靠角色不断的“尬出洋相”来讨好观众的现状来说,这倒不失为一条出路,也就是《疯狂的石头》开辟的那条“血路”。至少,因人类对悲剧的悲壮美而产生的非理性崇拜,“黑色幽默”显得更加深刻。从文学意义上讲,黑色幽默起源于60年代的美国文学。“一种绝望的幽默,力图引出人们的笑声,作为人类对生活中明显的无意义和荒谬的一种反响。”(《大英百科全书》)换句话说,黑色幽默已经沦为一种深渊里的自嘲。当国产喜剧集体“跳崖”沦为闹剧时,当中国普通观众不再认为《穿越大吉岭》是喜剧时,当我们忘记了鲁迅对于悲剧和喜剧的定义时,我们的“喜剧”靠哗众来取宠;而黑色幽默则靠折磨剧中人取胜,但这不是博同情,而是引起观众的共鸣,以达到戏剧最本质的效用。
文学即是人学,人学归根结底还要靠哲学来支撑。用哲学的流派一言以蔽之,力求恰当,黑色幽默的本源应该是二十世纪的存在主义哲学。从存在主义代表人物让-保罗.萨特的各种小说的名字就可以看出“黑暗”,如《恶心》《苍蝇》《死无葬身之地》等等。而萨特的对手阿尔贝.加缪提出的“局外人”(又译“异乡人”)形象,又为黑色幽默提供了新的可能。就《无名之辈》里的小人物来看,如果我们不认为仅仅存在主义就足够加以阐释的话,那么我们不吝加入安德烈.纪德“控制全局”的革命精神和腓特烈.尼采的两种虚无主义。
准备好了工具,便可以解构《无名之辈》了。回归到这部电影,首先说第一种人物。即陈建斌饰演的马先勇。马先勇是个落魄的小保安,“命不好”,早年间酒驾,导致妹妹残疾,老婆当场死亡;多年后,甚至连女儿的学费都难以承担。剧中对马先勇当协警时的评价是“不要命”,这种“不要命”同样体现在故事中小保安马先勇的身上——他办事甚至比警察还带劲儿,为的是能重回协警的岗位。这样的举动实质上是一种反抗,对生命的反抗,对荒诞命运的反抗,这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加缪《西绪福斯神话》里提到的荒诞人——希腊神话里西绪福斯受宙斯惩罚,日日推巨石上山。照加缪的理论,西绪福斯是荒诞英雄,宙斯就是荒诞的命运的拟人化。马先勇和西绪福斯一样,在某种标尺之下反抗,这也许并非一种合格的反抗,但它也是在反抗自己,不让自己真的成为“废人一个”。毫无目标的努力,尽管梅贻琦先生大加否定,但西绪福斯也只能如此。更何况,马先勇比西绪福斯幸运,他还有目标:当协警。马先勇像小武一样渐渐失去一切,遁入孤独,但正如易卜生说:“至强者至孤独。”我们还可以看到基里洛夫、卡拉马佐夫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出现。总的来说,个人被从生活里剥离,导致了荒诞和黑色幽默。
而胡广生(眼镜)则不在标尺以下反抗了。他是纪德式也是拜伦式的英雄。就西绪福斯问题,纪德提出的方案是“无视巨石”,“踩在巨石上”,“控制全局”。这等革命精神,胡广生莽莽撞撞冒冒失失的领受了。他就想干一番“大事”,甚至这大事不在标尺以下,或者说它是逾越了法律的。马先勇在体制之内,虽然被踢出体制,也还想重归体制,这正如西绪福斯还盼着重归王位的一天;而胡广生像拜伦《唐璜》所写的那样,傲视一切,自信十足,甚至是一种“蜜汁自信”。同时,他又像堂吉诃德,恰好与哈姆雷特相悖,是“思想上的矮子,行动上的巨人”,凑巧的是,他有李海根(大头)这样的兄弟陪他闹腾,充当了桑丘的角色。尽管计划宏伟,他们俩终究年轻气盛,依然是马嘉祺说的“憨皮”。这种理想与现实的不合,造成了荒诞,也造成了黑色幽默。
再说马嘉祺。马嘉祺已经遁入虚无主义。如果将这个人物和存在主义哲学联系在一起加以分析,便不能不想到《西绪福斯神话》的第一篇,《荒诞与自杀》。马嘉祺是和自杀紧紧联系的。片中,她共有三次自杀。第一次是半开玩笑(挑衅)的,逼迫胡广生一枪崩了自己;第二次是请求胡广生把自己推下楼;第三次是让胡广生打开煤气,封锁门窗,让自己在西南民谣中安静地死去。但这三次都失败了。在这三次自杀中,我们也见证了马嘉祺性格的渐变:由泼辣到温柔《荒诞与自杀》中,加缪提到了自杀的根本原因之不那么重要,和偶然原因的重要。马嘉祺的自杀,必然原因是残疾的折磨,偶然原因是两个“憨皮”的到来。尼采的虚无主义有两种,一种是积极虚无主义,一种是消极虚无主义。前者是洞察一切后的悟道,后者是畏惧与恐慌后故作超然的妥协。马嘉祺是后者。对于人生的全无希望带来荒诞,有终致黑色幽默。
有人说,《无名之辈》的主题是爱。我以为不然。抛却文学和哲学的高度与深度,我更倾向于认为《无名之辈》说的是小人物的尊严,而“爱”只是一个现象。黑色幽默和荒诞,恰恰来自于希冀尊严而不得的困境。观众面对这种困境,再回想自己,难免产生共鸣。再说得通透一些,黑色幽默的最本质原因,还是强烈的反差。一切的荒诞都在影片最后一部分爆炸,风雨桥上是最大的黑色,也是最大的幽默。还记得《新概念英语》有次讲到黑色幽默,最简单的例子是一个摔断腿的绅士。那么这种幽默效果,除却共鸣,究竟又有没有幸灾乐祸呢?《无名之辈》虽然最后在人情上圆满结束:马先勇父女、兄妹和好,李海根爱情圆满……然而,它又以马先勇死亡、两“憨皮”入狱的悲剧收场,十足的荒诞,又有没有人笑的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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