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哭不出来的鲛人有什么价值呢？
戏台上的人甩着水袖，咿咿呀呀地唱着人间百态，戏台下的人早已唏嘘不已、泣不成声。
阿离旁边就坐着一位多愁善感的鲛人，浑圆的珍珠从她的指缝间坠落，她捂着脸发出嘤嘤的哭泣声。
雪白的珍珠就这样落到了地上，阿离似乎看到台上戏子的眼中划过一丝不加掩饰的贪婪。
于是她更哭不出来了。
阿离已经厌烦了这种无聊透顶的生活，她从戏台下走过的时候有两个人一直在打量着她。
“又是她，一颗珍珠都没哭出来吗？”
“没有，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冷漠的鲛人。”
对于鲛人来说，人类的悲欢离合比之月亮的阴晴圆缺更加遥远，那一个个烂俗的故事凭什么催人泪下。
阿离想不明白。
二
从阿离记事起，她就一直和其他鲛人一起住在这座小小的村庄里。
在这个勉强能称之为桃源的地方，所有的鲛人都不用为了生计而奔波，坐在戏台下掉几滴眼泪，便可以换来富足的生活。
鲛人和人其实没有太大的不同，身下没有长着鱼尾，手臂上也不会泛起一片片闪着银光的鳞片，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的眼泪会变成漂亮的珍珠。
可是阿离常常会想，鲛人应该是属于大海的。
这种想法起因于洛书带给他的那本杂文集，里面有一篇文章就写了海底鲛人的故事，阿离觉得这篇文章比洛书写的东西要好太多。
忘了说，洛书是一个书生，村子里每天上演的戏码都来自他写的故事。
洛书对于阿离的反应很不服气，写完了故事第一个拿给阿离看，阿离却兴致缺缺，宁可去翻那本已经快被翻烂的杂文集。
遭受重重打击的洛书很惆怅，说道:“阿离，你可是个鲛人！”
鲛人怎么能不流泪呢？
三
阿离的父亲是个人类，阿离的母亲以前常常会担心阿离无法流泪是因为身体里混杂了人类的血脉。
阿离从没见过她的父亲，母亲倒是经常为那个男人落泪，阿离捧着手心里的珍珠提议道:“我们去找他吧。”
“我们走不掉，也不会有人愿意离开这里的。”
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忧伤，阿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后来母亲去世，阿离也没有掉一滴眼泪，鲛人的一生似乎总是这么短暂，没有谁能活过二十五岁。
这座村庄里，除了鲛人以外便只剩下照顾鲛人日常生活起居的人类，每一个鲛人都享受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这是一座牢笼，却没有人愿意逃离。
阿离年岁渐长，越来越明白这个道理，可也越来越想要逃离这座牢笼。
她跟阿宣说起这件事，阿宣有些迷茫，道:“可是这里是我们的家啊。”
不是，阿离在心里反驳了一句。
洛书依旧在写他的故事，只是这段时间他变得很焦虑，总是缠着阿离问东问西:“阿离，你很快就要十八岁了吧？”
阿离点头，心里却在想这样算来，她只能活七年了。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四
阿离最终没有走成，她连怎么走出这座深山里的小村庄都搞不清楚。
在她十八岁生辰的那天，她在戏台下晕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困在了水牢之中，她从水面探出头，手脚都被沉重的锁链锁在了水底。
“怎么用了锁链？万一磨损了皮肤，可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放心吧，水里放了专门熬制给鲛人的毒药，她动不了。”
“一个不会流泪的鲛人有什么价值？好吃好喝养到现在，也该给我们回回本了。”
阿离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走出了这间不透风的密室，四周归于沉寂。
鲛人啊，全身都是宝。鲛人皮、鲛人骨、鲛人泪，哪一样拿出去都价值千金。
阿离感觉自己手脚一点点变得麻木，沉在死水中动弹不得。
“阿离，阿离……”
她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待她睁开沉甸甸的眼皮，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脸担忧的洛书。
洛书跳到水里，拿钥匙打开锁链，道:“阿离你还能不能动？我带你离开这里。”
阿离抬起一只胳膊，原本白皙的皮肤泛着一层淡淡的青色，洛书的声音在颤抖:“你中毒了！”
阿离却露出一个笑容，说道:“给鲛人用的毒可毒不死我。”
“我的体内还流着一半人类的血液。”
五
在洛书的搀扶下，阿离艰难地从水牢中爬了出去。没有人会去防备一只中毒的鲛人，洛书拿着偷来的钥匙，异常轻松地带着阿离逃出了这间密室。
“他们去南海捕捉新的鲛人了，现在是逃出去的最好时机。”
阿离勉强点了点头，洛书一路走一路哄着她:“阿离，你千万别死，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大夫。”
“看完大夫，我给你买糖人吃，我让摊主捏个一模一样的你，可好玩了。”
洛书不停流着泪，凉凉的液体砸在阿离的手里，阿离动了动细瘦的手指，她想原来这就是人类的眼泪。
洛书感觉阿离似乎轻了不少，低头一看，阿离的身体正在迅速缩水。那些人为了能拿到一副完整的鲛人皮和鲛人骨，居然制造了这样狠的毒药。
只要血肉化成一滩脓水，那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鲛人的皮与骨。
洛书的牙齿都在打颤，若非偷听到他们说话，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些人对鲛人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江南第一富商陈有为发现了鲛人一族后，便让人从南海捕来幼年鲛人和他们的母亲，关进深山，逼着他们产出珍珠。等过了二十五岁，鲛人产珠的质量和数量都大大下降，再把他们关进水牢，榨取最后一点价值。
而像阿离这样不会流泪的鲛人，根本不会被留到二十五岁。
他想要救阿离，他想要为自己的罪行做一点微不足道的弥补。
“阿离，阿离……”
阿离看着泣不成声的洛书，缓缓拉住了他的手贴向自己的眼睛，一颗血色的珍珠留在了他的掌心。
六
阿离死了。
洛书一路逃去了京城，向官府自首陈情，而那颗血红色的珍珠也呈到了圣上的案前。
圣上登基的这几年来，蝗虫侵扰，旱涝灾害不断，血珍珠这样绝无仅有的存在仿佛是天降异象，意有所指。
圣上大怒，派出锦衣卫调查鲛人一案，陈氏一族残害鲛人，有伤天和，被判满门抄斩。余下的鲛人则被送回了南海。
这件事过后，连着旱了几个月的平城下了一场大雨，圣上欣喜若狂，特意供上血珍珠做了一场盛大的祭祀。
洛书把阿离的皮与骨埋在了海边的一个小山村了，小小的坟包上插了一个笑眯眯的糖人。
像极了阿离。
作者 林初九
排版 易水
编辑 南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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