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它的背脊,那线条可真美”
尼克披着绒织毯子跟姨妈维卡围坐在沙滩上,十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夜,姨妈木屋前的浅海区出现了一个意外访客。
“看上去是一头年轻的白鲸,应该是落单了才游到这里,白鲸都是群居的。”
维卡把尼克肩头的毯子往上收拢到耳朵,午夜的海风徐徐却穿透力十足。
“他为什么落单了,是不是迷路了?”
“也许是他不合群,自己想离开,你长大了也会想离开这里的吧。”维卡看着海面说。
“可能圣彼得堡,或者莫斯科”“不,那还不够远。”
此照片来自于网络
尼克搀着维卡站起来,她左侧腿脚有点不便利,青春期的一场病留下的,前夫脾气暴躁,年轻时伐木断了条胳膊才跟维卡结的婚,离了后就一直自己独居。尼克经常来看她,跟她自然的很亲近,我记得他说,如果有一天他要跟家里出柜的话,第一个告诉的人应该是维卡。
妈妈伊莎小时候想当滑冰运动员,身体条件还是可以的,可惜伤了膝盖,退役当了一名教员。爸爸谢尔盖的渔船出事后就再也没有一个正经工作,在尼克的记忆里,他似乎每天都是醉的,吆喝着让尼克去街头的杂货铺打最便宜的伏特加,伊莎的抱怨换来的是拳头,日子在鸡飞狗跳的打骂中一天天过去,直到他们都再也没有折腾的力气。
2000年英国电影《舞出我天地》剧照
尼克继承了伊莎的修长身材,被小学体育老师看中,送去了舞蹈班学跳芭蕾。他第一天就爱上了芭蕾,舞衣丝滑的质感,木地板的气味,伸展,旋转,他仿佛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他纤细柔软,比同班的女生动作都做的标准。他常常放学后还赖在排练室训练,相对于那个家,排练室让他感觉更安全。一个周末,学校组织小学员到市剧院看芭蕾舞剧,表演柴氏的《天鹅湖》,其实只是当地一个二三流的舞团,俄国经典芭蕾舞团系统庞大,著名的团太多,整体素质都很高,相对而言,即使是二三流,也是有一定水准的,黑天鹅的32个“挥鞭转”就不要太苛求了。从第一幕开始起,尼克就离开了座位,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完全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虽然那时候他还并不完全理解到底是什么故事,台上演员的一举一动,幕景的转变,音乐的跌宕,对小小的尼克来说,一切都煞有介事,充满了仪式感。在群众的掌声中,他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可以站在舞台的中央,只是他想演的并不是王子,而是被恶魔变成白天鹅的奥杰塔公主。
英国影画先锋舞蹈团于1996年推出男版《天鹅湖》
此后,他像着了魔一样,每次排练的时候,眼睛都在盯着女同学的白裙子。不像其他什么吃的或者玩具,他可以帮伊莎做家务或者趁谢尔盖醉倒偷他口袋里的钱去买,这次他不知道怎么处理心底痒痒的渴望,他甚至还不清楚性别的区别,只是隐约觉得似乎是不好的事情,那是女孩子才可以穿的。一次排练结束后,他又磨磨蹭蹭没有回家,等到确认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悄悄转到后面的储藏室,即使根本没有人在,他还是蹑手蹑脚,走到那个盯了很久的柜子。
他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北京当代舞团的排练厅,当时去看红门画廊的一个驻地展览,发现舞团就在隔壁,就偷偷溜了进去。也许是临近下班时间,排练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整面墙的落地镜子,我俩相视一笑,然后开始假装像那里的舞者一样随意扭动起来。我是一天舞蹈没有学过的,完全没有任何舞蹈的基础和天分,身体僵硬的要命。大学时期看艺术史的书,发现对德国现代舞之母皮娜鲍什的介绍,非常感兴趣,然后找了一些她的演出视频,被她开拓性的编舞所震撼。原来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电影《对她说》里的舞剧就是她的《穆勒咖啡馆》,看了整剧的录像,才理解,为什么电影里的角色会在看这出舞剧的时候泪流满面,而那也是电影的一个转折点,这可能就是我跟舞蹈最近的接触了。
2002年,阿莫多瓦电影《对她说》中看《穆勒咖啡馆》一幕
我知道尼克有舞蹈的功底,但是当他相当娴熟的作出凌空跃和单脚连续旋转时,我还是相对吃惊的,俄国芭蕾舞教育已经这么普及了吗?他看我停住了看着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多年不练,腿都绷不直了。原来,当年他自己偷偷在学校排练室穿起女孩子的芭蕾舞裙时,被恰巧路过的校长巴沙看到了。那是一个相当刻板严肃的老头,搞笑的胡子,总是叼着一个烟斗,即使是在周日教堂礼拜碰到,也是板着脸,尼克总是要被伊莎推着去跟他问好的。我想象着夕阳通过玻璃窗照在排练室暖色的木地板上,照在尼克稚嫩的小脸上,照在那纯洁的白纱裙上,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伸展胳膊,抬起一条腿,转一个圈,再转一个圈,裙子在他的腰间摆动,他跳起来,像舞台上的白天鹅一样。
2015年拍摄于北京
这一切戛然而止,当他在一个旋转的回头时,瞥见了窗户边上站着的巴沙老头,逆光下,他仿佛就是那恶魔。巴沙揪着尼克回家见了伊莎和谢尔盖,裙子还在尼克的身上来不及脱,那身白裙在一路的颠簸挣扎中粘满了泥污。谢尔盖自然是一顿毒打,伊莎似乎没有要劝解的意思,她在发愁周末该如何向她的那些教友解释。此后尼克转了学,自然是不可能再学芭蕾了,伊莎给他报了一个踢踏舞班,表演时身体板纸,正装皮鞋,嗯,是个男孩子应该有的样子,尼克学了十年,他总是在舞台上踏错步。我们认识很久后他才提起自己有10年的踢踏舞学习经历,我惊讶的问他能不能跳给我看,他抽着烟,站起来随便跳了两下,我说太酷了,他说他恨它。
大学尼克按父母意愿选择了经管类专业,在莫斯科读了四年,然后找了一个银行的工作。生活按部就班,照父母的意思,上几年班,攒攒钱在圣彼得堡买套房,结婚成家,多么熟悉的套路不是吗?我开玩笑说:你看,你这个前社会主义大国来的跟我们这社会风气还挺像的吗?他苦笑说他在苏联解体前就已经出生,我们都是社会主义的孩子。现在来看,当然他并没有走他父母安排的路,他像那头白鲸一样,独自来到了一片他并不熟悉的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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