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已经晕眩了很久,连身上的疼痛都减了好几分。连日来淫雨绵绵,洗刷着这具残破的身体,洗刷着身体上的伤口,可是心上的伤口呢?
有时候,她是清醒的,清醒的想起来过往的种种,她怀恋新婚燕尔的如胶似漆,怀恋那一双冰冷的眸子,那一双修长的大手,她微微抽搐,牵动伤口的时候,会感觉到当初这一双手的爱抚,可是黑白颠倒,时光颠倒,事情和人物颠倒,她不记得是否得到过哪些甘甜的恩宠。
大多数时候,她沉浸在梦幻中,鼻腔间隐隐约约着皮肉腐烂的恶臭,提醒着梦与现实的差距。她的手锁在悬崖上,破碎的心混乱不堪。她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想起给了自己忠诚和爱的男人,想起那些真正一步步实践的诺言——他说,等时机成熟,就带她走,带孩子们走——他说,他迫不及待地等着一家团聚,好好过日子的一刻。可是,她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时机来了好多次,她一次次地回绝,一次次地拖延,直到最后,已经没有理由……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她只是不想离开,她只是一直欺骗自己,她只是贪恋那个男人片刻的温柔缱绻,贪恋那个男人将孩子举在头顶的幸福——她只是,离不开心里头真正渴望的男人。
最后一次,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感受到时间的紧迫。我在她的身体里,逐渐沉寂,通过她的眼睛去看,通过她的皮肤去感,通过她的心脏去疼。
白天了,太阳照在身上,我低头,看着一身黑漆漆的褴褛,经过了好多,就不觉得有什么羞耻。
我睡了好久,不吃不喝,在寂静的夜里听见野鬼嚎哭,也不觉得害怕。我也许睡的时间并不长,只不过刚好,迷蒙了一身疼痛和思念。
想想来,我这一生,多么可笑,多么可笑。想想来,我这一生,多么愚蠢,多么愚蠢。
直到这一刻,才追悔莫及。
我是多么的爱他,在那些美好的时刻,他也是多么的爱我,可是,因着我的愚蠢,因着我的迟钝,因着我的后知后觉,一点点的把他推到别的女人怀里,其实想来,他并没有要求自己的女人多少,只不过是一双温暖的手,和一句诚心的关切!
对崖上的人和马停下了,那是一座暗红色的崖,这里有很多高高矮矮的悬崖,相隔不远,走过去却万里迢迢。红土的颜色,红土造就,就像有些人,朴实而忠厚。我告诉别人,我的家乡也有红崖,我喜欢红土和山脉——可我撒了谎,我并不喜欢,我更喜欢柔润雨乡,俊秀少年。
我想起儿时的欢悦,想起父亲将我抗在肩上,在无边无际的绵延山脉上奔跑,在错落有致的红崖上眺望,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快乐,多么自由。现在我做了这些事,令父母蒙羞,他们都不来看我!
今天,他们的小女儿就要离开,就是今天,他们怎么能这样狠心,都不来告别?
不来也好,不来真的很好,做父母的,怎么能去看自己的子女死去,我已经经历过那些痛楚,怎么能让自己的父母再去经历?我是罪人,我背叛了我心爱的人,我害死了我的一双儿女,我还令家族蒙羞,让父母伤心!
对面的悬崖上,停下一群人,几匹马。我张大眼睛,想看清楚,想数清楚,到最后,却模糊了视线,不是泪水,是阳光。
听说死去的人害怕阳光,我已经濒死,也是害怕阳光的。
“将军!”有人呼唤,声音振奋了我的心,我再次张开眼,吃力地看着为首的一个人——这一次,我看清楚了——他穿着蓝金蟒袍,带着紫金珠冠,正挺拔地站在对面,看着我。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得出动作里的认真……他来看我,是想原谅我,还是舍不得我?
在他的那颗心里,是不是像我一样,还有对以往种种的眷恋与不舍!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沟渠,相隔不远,却万里迢迢。
“将军,既然是罪人,令将军蒙羞,为何不杀了,留在这里被人耻笑?”这声音多么突兀,一字一顿,故意提高了音调……谁还在那边,谁还在那边?我好好想,好好想,突然才想起,他穿着黑色衣服,好像早早的,就在对面的崖上张望——我最后一次跟他分别,说了永远不见,没想到,到临别时候,还有相见的机缘。
我们的孩子走了——他知道吗?我的伤口好痛——他知道吗?我的心里,对他有多少亏欠多少亏欠,到最后的时刻,还想着用自己的痛苦来折磨他!
罪孽呀,罪孽!造就着罪孽的是我,落进深渊的却还有他,没有了我,他会过的好一些吧,好一些吧。我曾劝说他娶妻生子,他却固执地坚守着我,坚守着我的谎言。如今,我走了,谎言消散,他该成家立业了!
我垂下头,很累很累,睡着了,睡着了,睡着了……
第一次的疼痛,是钝钝的,在肚子中央,我看到淹没一半的箭头——我抬起头来,有些期待,有些遗憾——那是他的箭,射的并不深,刚刚好,能唤醒我迷蒙的沉睡。
他的脸模糊了,身影却印在我眼眶里,我看不清他,看不清他,是不是泪眼朦胧,是不是泪眼朦胧。
我的心,还痛呢,不想他哭,不想他难过,不想他生气——他是那样骄傲的人,我怎么能背叛他,怎么能欺骗他,怎么能伤害他?
第二箭并不比第一箭力大,还是半个箭头,在肚子左边,我不感到疼,只是觉得皮肉收紧了,撕扯了,力道不大。
我想起他桃花面容,美艳神色,他生得如此可爱,如此可爱,好像每一分每一豪,都是为了讨我喜欢。他醉酒时,唇色和眼角的湿意,像连绵几天的柔雨,在我的脑海里回转。
我想他,想念他,发了疯地想念,比任何时候都想念,我怕我这样去了,来生见不到,来生认不得,来生就这样生生丢掉……
他搭起第三只箭,犹豫着,犹豫着,好久好久。我支撑起脖颈,朦朦胧胧地看着他,看着他,我恨我自己,早早的哭坏了眼睛,看不清这宝贵的一幕,看不清这宝贝的一人。
杀我吧,杀我吧!如果还在乎,如果还恨,那么是不是就证明,心里还有爱?
我该有多么高兴,在经历这些背叛和欺骗之后,从他的心里,还能找到爱我的痕迹!
箭矢飞起,他动手了,很快的,很快的,冰冷的挤进我的额头,挤进我的记忆,挤进我的灵魂,那是一道伤口吧,那是一道伤口吧!我并没有脱离,并没有立刻脱离,我看着他,看着他,在阳光下,用人的身体和眼睛,最后一次看他。我要离开很久,很久,他一个人,会不会孤独终老,会不会有人照顾,会不会,会不会……
他们转身走了,转身走了,留我在寂静的红色悬崖,留我在刺目的阳光灼热,留我在这样一个朦胧而灰暗的视线里……
我回来了,灵魂跟她的灵魂同时脱离——我看到了她,看到了那抹艳红,闻到了她,闻到了那股新绿。
她走的方向,毫无定数,没有上天,也没有入地,她只是飘飘荡荡,向幽深的沟渠,向荫蔽的石头,向绿树的背荫飞去。
我想要跟她,想要问她,却怎么也跟不上,怎么也问不到,我们之间,隔了千百年的幽怨,恍恍惚惚,似在眼前,却相隔万里。
她褪去一身伤口,幻化成白衣胜雪的模样,只在额头,保留这一抹艳红色箭痕。那是她烙在灵魂上的印记,她怕,下一辈子,见不到我,认不出我,想不起我!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就如此刻,我依偎在母亲身上,被她灵魂和生命力包裹的幸福。
她不恨我,她舍不得我。可是,她也没有跟着我!
一瞬间,我堕入地狱的刀山,在荆棘密布的地面上爬行,稚嫩的,婴儿的手脚和膝盖破碎纷纷。
疼痛穿腹而过,拷打着我的悔恨和愧疚。我曾经那么狠心地离开,又那么诚心地来,此时此刻,这颗心,沉甸甸的如有千斤重。
母亲啊母亲,爱人呀爱人,为什么人世间的欢乐时光那么短暂,用了多少愁怨,用了多少痛楚,用了多少悔恨和遗憾,才换来这一点点可怜的纠缠?
阴风阵阵,我血淋淋地登顶,像所有痛苦哀嚎的婴儿们,像所有罪孽自责的灵魂们,我知道,翻过了这一边,就能找到妈妈,然而这一次,我不驻足了,不犹豫了,也不恐惧了。
我在地狱的一角放声大笑,纵情大笑——我现在所有的痛,常人难有,我曾经拥有的爱,常人也难有,那是多么勇猛的坚毅,多么笃定的赴死,多么狷狂的承诺……她等着我,她等着我,不论以怎样的形态,怎样的存在,她对我敞开了灵魂和生命,滋养我,灌溉我,爱我,孕育我。
值得吗?
值得的!
我所拥有的,是那些人,生生世世都艳羡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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