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咏絮
记忆中,一直有这样一个女人,每到青黄不接时,就会背个背篓来我家借粮。她个子不高,肤色灰白,头发毛毛糙糙的束在后面,因为枯瘦,所以她的衣衫显得很宽,远瞧去,如麦田里的稻草人。
她的身后永远跟着一对拖油瓶,女孩和我年龄相仿,男孩约摸小那么三四岁,姐弟两总是鼻涕喇哒,脸上几乎看不到肤色,脖子和手背上的垢痂如鱼鳞般凸起着,衣衫自然是破旧不堪的,弟弟穿的多半是姐姐褪下来的,而姐姐穿的也多半是别人送的,他们脚上的鞋子,总是东家一只西家一只,仿佛是绝无仅有的混搭。
(一)有一年的端午,我陪祖母在厢房吃粽子,妈妈突然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很紧张的对祖母说:“妈,我远远瞧见秋香又背着背篓来了!”
祖母把刚剥开的粽子放到我碗里,淡淡的说:“还有半个月麦子才黄呢,想必又没啥下锅了……”
“喔,年年这样,那借不借给?”
“借一些吧!来个讨饭的花子,还得打发呢,何况是远方亲戚呢!”
说话间,就看到秋香母子仨“吧嗒吧嗒”进来了,母亲是小镇上出了名的热情人,即便是秋香这样的不速之客,她也会笑脸相迎:
“哎呦!秋香妹子,你咋来啦,快快葡萄架下坐,就别进屋了,大热天的,屋里闷呢!”
秋香搓着手,朝妈妈弯了弯腰:“表嫂子,在家呢……”然后对身后的两个孩子说:“快,叫表舅妈,叫蓉姐姐。”可两个孩子只往她背后躲。
秋香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坐下来,妈妈随即去厨房里倒了一粗瓷大碗开水出来:“呦,秋香,就不用杯子给你倒了,这碗大,口面浅,水容易凉,走了大老远路了,快喝一口。”秋香端着大碗千恩万谢。
稍坐片刻后,秋香哆哆嗦嗦的从背篓里端出一个搪瓷盆子,双手捧着给妈妈:“嫂子,自家的樱桃,带了些给蓉儿吃,我晓得你家啥也不缺,但捎个心意,你别嫌弃……”
妈妈接过盆子笑着说:“你带什么东西啊,拿到街上去卖了还能换两斤油盐呢!”
秋香继续搓着手,似乎要说什么又没说什么,只盯着厢房那边看。妈妈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秋香啊,你有什么事给我说,我妈她睡觉呢!”
秋香仍旧搓着手,眼圈却红了:“真的不好意思张口,可我实在没办法了,嫂子,我保证小麦碾下就还……”
妈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哎!又是老套数,谁让咱沾亲带故呢,我去娘哪里拿粮柜的钥匙。”
妈妈来到厢房,小声对奶奶说:“借哪个柜里的?”
祖母说:“秋香家的粮食缺肥料,还来的都是干瘪的,借三号柜子的吧,那柜子的麦收割时淋了雨,成色不好,就算她还不上也不打紧。”母亲点点头出去,叫了秋香去装粮了。
祖母让我去厨房里拿些粽子给那两孩子吃,并叮嘱我,那两个孩子手脚不干净,别往屋里领。
我们三个孩子在葡萄架下吃粽子,女孩眼睛一直在我身上窜,一会儿看看我头上的蝴蝶结,一会儿看看我胸前的荷包,一会儿看看我脚上的粉色凉鞋,让我很不自在。而男孩只顾着吃,他吃的很仔细,双手掬着,掉在桌上的,粘在衣服上的他都会捡起来放在嘴里,吃完自己的那份后,就开始舔粽叶。姐弟俩仿佛很惧怕我,每每对视,他们总是会将眼神躲开。
我问他们:“你们上学没?”
姐姐不语,弟弟说:“妈妈说了,等爸爸回来我们就来镇上上学!”
“你们爸爸不在家吗?”
“去外面挣钱了?”
我更好奇了:“那你们见过爸爸吗?”
“见过呢,见过呢!妈妈箱子里有个小本子,上面贴着爸爸和妈妈的照片……”弟弟说完,用手背擦了擦挂在鼻子底下的鼻涕,然后又顺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背。姐姐一言不发,仍旧上下打量着我,她对爸爸这个话题,表现的很冷漠。
这时,秋香背着一背篓小麦从后院出来了,她的头勾的很低,脖子伸的长长的,腰弯的像一张弓,左手扶着左面的背篓肩带,右手柱着一根木杖,步伐艰难,宽大的裤管抖动着,因为要出力,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绽出,要爆了似的。
妈妈走在后面,咯咯的笑着:“哎呦,秋香,你太能干了,我家掌柜的也就能背这么多,我太佩服你了,换了我,我早就爬着了,呦呦呦!小心,小心,别把粮食撒了!”我一贯喜欢听妈妈的声音,可这一刻小小的我却想在妈妈嘴上贴个封条,自那以后我明白了“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含义。
秋香母子仨背了粮,就走了。
临走前,秋香回头看了看厢房,对妈妈说:“等表姑醒来,就说我念她呢。”
女孩回过头来看了看我,说了她自打进屋来的第一句话:“蓉姐姐,我……我能摸摸你头上的蝴蝶结吗?”我点点头,走向她,她伸过脏兮兮的手轻轻的触了触我头上的两只蝴蝶结,然后缩回手,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男孩回头看了葡萄架下的粽叶,舔了舔嘴皮也出去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妈妈摇摇头,长吁一口气,转身直向祖母的厢房去了。我不想随妈妈去厢房,但又想知道有关秋香一家子的故事,所以就搬了小凳坐在厢房窗外听她们说话。
(二)原来,秋香是祖母的表侄媳,十七岁时就嫁给了祖母的表侄玉顺,后来玉顺去外面务工,三四年才回来一次,说是去挣钱,可又给家里不寄分文,这个家就成了秋香单独操持。一起出去的工友说,玉顺在外面好像有了别的女人,但也无从考证,而秋香始终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年轻的她一直默默在家守候着,曾经有人劝她将女儿送人,然后带儿子改嫁,可她都是笑着拒绝了。她说,这辈子嫁到了玉顺家,就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有人说她痴,有人说她愚,有人赞她,有人骂她。而她始终静默,执着于她所认定的坚守。算到现在已是二十几年。
她和玉顺结婚时婆婆缝的那床被褥,她一直舍不得铺,现在依然放在箱子里。她说,看着那些被褥,她就好像见到了玉顺。每到年关,她都将被褥展展的铺着,等她丈夫回来,可年复一年,玉顺渺无音讯。有一年,家乡的核桃大丰收,家家收入好几千元,秋香家也一样,就在这个喜庆的时节,玉顺回来了,秋香将这笔“巨款”交给他,计划着以后的幸福生活。可第二天,钱和人都不在了,从不离家的秋香,驱车追到县城,在火车站守了一天一夜,可要走的总归还是留不住的。
秋香跪在车站大哭一场后回来了,从此后,她变的沉默,见人总是低着头,农村有句老话:没有男人的女人,腰杆子永远是挺不直的,守不住男人的女人,也是晦气的。秋香的眼神中不再有期望,可日子还得过,在农村里,凡事都得靠体力,所以,秋香就不能再像女人一样活,在田间地头,她的身影不是悲伤,而是悲壮。
(三)又是一年的初秋,秋风渐起,秋雨也开始淅沥,树叶的头发黄了,落寞的掉了一地。
有一天妈妈在葡萄架下剥豆子,我在屋里写作业,这时秋香进来了,我透过窗户看见了她,她手里好像提着些鸡蛋,她每次来总是要带些东西的,而每次来也是有事相求的。她瞧上去,老了些许,头发变的稀稀拉拉,鬓角有了斑白,经过一个夏天的苦劳暴晒,原本灰白的脸变的青黑,身体依然单薄。妈妈用一次性纸杯给她倒了开水,然后她们开始聊天了。
妈妈问:这两年没见你借粮,估摸是生活景况好了些?
“嗯,这两年政策好了,孩子上学不要钱,还补助呢,我也吃上了低保,日子好过多了。”
“现在手机都快普及了,仍旧没有你家男人消息?”
秋香摇了摇头,沉默了……
“哦!有啥事你尽管说。”
“有点活儿,女人家干不了,可村里的能帮上忙的男人都外出打工了,就光棍汉大胡子在,可他说要让他帮忙,就得让我陪他……陪他……”
母亲捂着嘴笑着说:“这大胡子真会找主儿,那你咋不依呢?两全其美啊,反正玉顺又不在。”
秋香红着脸说:“嫂子你尽瞎说,我哪是那号人?”
“到底啥忙呢?说来听听?”
秋香舔舔嘴皮,搓着手: “我家屋顶瓦溜了,这秋凉雨水多,我怕下雨淹着屋里的东西,我表哥这两天不是在家吗!我想请他……请他……”
妈妈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秋香妹子,可真对不住了,你表哥昨天刚崴着脚了,哪能上得了房顶呢?”秋香低下头只是“哦”了一声,接下来母亲不再愿意和她说话,她稍坐了片刻,就走了。
我跑出屋子问妈妈:爸爸明明脚没事,干嘛不让去帮秋香表姑?她那么可怜。妈妈叹着气回答说:“你爸堂堂七尺男人,怎能爬到一个活寡妇房顶去给她整理内务?不怕人传闲话?”我生气的摔门进了房间,我那是才十六岁,不懂大人们的所在乎和所追求。也不懂男人和女人之间那些复杂、甚至是污浊的事,为什么所有人对秋香都是那样的漠然?妄为人夫人父的玉顺、作为亲戚的妈妈和祖母、光棍汉大胡子,他们怎么都这样?弱者难道不该被同情吗?寡居的弃妇难道不该被尊重吗?
那天夜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点击打着屋顶,叮当作响。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了秋香表姑屋顶溜瓦的事,不知这场雨将对他们造成何等损失。记得祖母曾说过,下暴雨,是老天爷要收粮食,你只要捏一把粮食撒在雨中,口中念道:“金粮银粮全给你,暴雨请到荒野去”,雨就会停止,所以我立马穿上衣服到院子里去给老天爷撒粮食。希望我的诚意能感动上天。
第二天雨停了,太阳早早的升了起来,可我总觉得心里又慌又乱,坐在书桌前怎么也没心学习,我知道我是惦着秋香一家。所以吃过中饭,就直奔秋香家去了。走进她家院子,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锅碗瓢盆全摆在外面,院子的绳子上晾着湿漉漉的被褥和一些旧衣服,因为屋子是土地板,所以此刻全是泥泞,秋香带着儿子和女儿正用背篓向外转移粮食,屋顶上光棍汉大胡子哼着山歌,在帮他们修缮房屋……
我突然鼻子好酸,秋香表姑还是那样做了,她能为一份虚无缥缈的爱情坚守这么多年,可始终没有拗的过残忍的现实生活。屋漏偏逢连夜雨,不能选择死,就只能屈辱的活着,为了这个家,为了未成年的孩子,她出卖了自己。
秋阳照射着她家破旧的院落,竟是那么的惨烈。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只想回家对着我家那所谓的大户人家富丽堂皇的大门狠狠的踹上两脚……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