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为二

有一天三妹来我家看她爸妈，闲聊时谈起“早先”，她表示对那个时代非常怀念。

我觉得奇怪，便问：“你困难时期有没有挨饿？运动中有没有辍学？该就业了有没有去当知青？”三妹忽然蹦出了一句当初最常用的话语：“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且强调，任何事物都要一分为二，这个叫辩证地看问题。

在那个特殊年代，从上到下，从知识分子到平头百姓，差不多都懂哲学，都善于“一分为二”。比如你说一个人瘦，他就会说：“你这个说法是片面的，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首先，胖和瘦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胖，也没有绝对的瘦。跟你比，我是瘦，但是跟比我瘦的人比，那就是胖了。”

三妹过去显然习惯了这种思维方式，振振有词地说：“那个年代是不好，不过要看你怎么比。那时的人穷是穷，但是没有贫富悬殊，更没有贪官。那时的人没文化，照样造出了原子弹！”

单一的信息渠道，不可能了解历史的真相。辩证，也就成了诡变。

三妹高中毕业后，下乡，进工厂，日子一直艰难，恐怕就再也没有心思看书。她丈夫学历更低，才小学。然而三妹夫可谓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自称是国际问题专家，经常边看电视边发表评论。

“晓不晓得我们为啥不解放台湾？这件事要一分为二地看：表面上显得我们怕美帝，其实不是吹，要打，一个钟头搞定。嘿，我们就是不打，就是要把美国的海军陷在那儿。有啥好处？这个你都不懂！中东那边他就顾不过来了唦！他控制不住中东，你想一下，咹，是不是该我们买便宜石油。”

三妹的“一分为二”，多少代表了三妹夫的观点，但大多数时候，两口子是要抬杠的。他二人的事，且从略。

既然提到了“早先”，我便告诉了三妹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包括我上小学时饿昏在回家的路上，当知青时浑身都是虱子，当兵时在马灯下苦读鲁迅，怕粮食不够吃不敢去事业单位......

然后我也开始一分为二了。

我：“有个小伙子入室抢劫，把你们一家杀了，这个人坏不坏？”

三妹：“咋不坏？我傻呀，连这点是非都分不清！”

我：“这件事要一分为二地看。他抢劫肯定不对，杀人更不对。你晓不晓得他为啥要抢劫？他父母住院，交不起钱，又借不到，逼的。所以从另一方面看，他就是个孝子，是好人。”

三妹：“这个——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再给你说件事。你两口子都是下岗工人，工龄跟我们差不多，如今养老金比我们都低，你觉得合不合理？”

三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不合理。肯定不合理！按理说我们工人比你们辛苦，凭啥子收入比你们低？”

我：“一分为二地看，我觉得这是个好事。”

三妹（脸胀得通红）：“好个屁！”

我：“你听我把话说完。钱多好不好，当然好，想买啥买啥。钱一多，伙食也开得好。问题来了，高血压，高血脂，脂肪肝，啥子毛病都来了。钱少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吃不起，只有吃清淡些。你看，少给你们点养老金，就是为你们好嘛。再说，那些钱多的人，以后儿女继承遗产，还要交遗产税，麻烦。”

一席话，说得三妹云里雾里，硬了脖子，生开了闷气。

接头我又把话“说回来”了：“因入室抢劫杀人，法律上没有一分为二，不管他是什么动机。你的一分为二，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我对三妹两口子的低收入表示了同情，同时还说钱多的人照样可以吃得很清淡，而钱少的人想吃海鲜之类便需要精打细算了。我说了很多对弱势群体有利的话，直到三妹说了“这还差不多。”

然而我无法跟三妹解释什么叫信息茧房，信息碎片和信息不对称；无法解释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为什么希望看到外国人不如自己并由此满足可怜的自豪感；无法解释什么叫知识固化、什么叫思维定势。

或许，“一分为二地看”并不是坏事，啥也不懂的人，听说世界上还有许多人不如自己，说不定活得快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