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注

七月，大佳就如同一个把所有赌资都押上的赌徒，等待着开牌。那种痛苦的折磨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渴望着太阳和雨水的滋润，尤其像大佳这样的赌徒已经不止一次在七月输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更让他感到痛苦与恐惧的是在所有的七月中，父亲也经历着同样的甚至更为深刻的痛苦的折磨。

一年一度输赢揭晓的日子如约而来。和许多家长一样，父亲在一大早将大佳叫起来。他没有言语，只是用那种目光笼罩着我。父亲从他贴胸的衣袋里摸出10元钱来，在他递给大佳钱的时候，有些迟钝，手有些颤抖。而大佳接过那带着父亲体温与汗香的10元钱时，手颤抖得更加厉害，努力想表现得自信一点的大佳，结果越是要表现得自信，手就越发地颤抖，像深秋里的树叶一样，以至连身体也抖起来。大佳是遁逃似的离开了那双眼睛。虽然大佳知道那双眼睛是善良的仁慈的宽厚的，但他的内心无法排除对这双眼睛的恐惧……

到了学校，内心的恐惧正在加剧。经过村庙的时候，大佳不由得走来走去跪在了那泥像之前祈祷着。

第一年的七月，好容易挨到了“开牌”的日子，父亲递给大佳10元钱说如果中了，就打10元钱的酒回来，没有中，别糟蹋钱。父亲的话总是这样的直接。可因为仅仅差了2分大佳没有给父亲打上酒，大佳带着家人渴望花掉的10元钱回来了。父亲没有责备他，然而他越是不责备，大佳内心的痛苦就越沉重。到了新学期开学的时候，父亲说再去念吧，差2分一年咋都弄够了，我那时候在生产队哪一年不比别人多挣个三五百工分？大佳无法对父亲讲学习和劳动的不同。只有努力学习。

第二年七月的“开牌”，大佳又输了12分。当再次把钱放在父亲当面的时候，父亲火了，他吼道：狗日的鼻涕淌到眼窝里倒来了，你给我回来打牛后半截去，老子没有钱供你享福。父亲一辈子好强，他是多么希望家里能养出个读书人啊。然而弟兄们硬是一个个不争气，大哥二哥相继种了田，希望便寄托在大佳的身上，可他偏偏如此的不出息。大佳期待着新学期的开学，可是又怕这个日子的到来。然而日子并不因为内心矛盾而就推迟。开学了，父亲说再读！依然没有多余的话。可那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把地能砸出个坑来。他亲自送我大佳到40余里以外的乡里上学。父亲走在大佳的前面，拉着驴，驮着铺盖。他的步履显得有些疲劳，甚至是麻木，那已经驼了的背越发弓得厉害，仿佛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了非要这样将背弓起来似的。

看着父亲的背影，大佳忽然失去了赌的欲望，鼓足勇气说：“爹，算了，我不念了。”父亲回过头来看看大佳，他的目光里不再有那种凝重，反而凶恶起来，仿佛被激怒的老虎，一甩手，鞭子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之后便默默无言，继续走自己的路了。大佳的脸火辣辣地疼痛，可是心里却踏实了，心想至少父亲对他发怒了。

第三年的七月，不争气的大佳又输了，他捏着那10元钱在一个山梁上坐了许久，最后一狠心走进了商店，打了10元钱的酒。当看着那晶莹的液体带着醇烈的芳香汩汩地流进瓶子，他的眼泪却来了。顺着小路往回走，身体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沉重与疲惫。在与村子相对的山梁上，远远地就看见父亲像一只老鹰，蹴在大门口，他手里长长的烟锅不停地喷出烟来，像一列钻出隧道的火车。父亲站了起来，他伸了一个非常舒展的懒腰，身体像蜷缩了一个春天的花朵尽情地舒展开来，两只长长的胳膊伸了伸，还上下起伏了几下，那是一种飞翔的姿势呀！父亲真像一只要飞起来的老鹰。大佳心想手中的酒瓶在夕阳的余辉里一定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这光芒一定照亮了父亲的眼睛，父亲一定闻到了代表着喜庆与快乐的酒香。

在父亲的注视下走完一段上坡下坡的路，大佳感到浑身的不自在，两条腿仿佛给什么绊着一般，不足一里路，他却走了十几分钟，走出一身大汗来。刚刚走到大门口，父亲就对着院子喊：“丌丌，快把凉水给你哥哥端出来。端上两大碗！”

大佳再也忍不住郁结的悲伤，一放声就哭了出来，两腿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我说我没考上！”

父亲一扬手里的长烟锅，打在那瓶酒上，酒瓶碎得十分彻底，酒像月光一样洒了一地，醇烈的酒香弥漫开来。

妹妹正端着水出来，由于惊吓，碗掉在地上碎了。

父亲一转身走向了山顶。夕阳将父亲的身影扯得很长。大佳默默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心想父亲会转过身来给我一烟锅、两烟锅……甚至更多，他渴望这样。然而，父亲没有。到了山顶，父亲又装了一锅烟，吸了一锅又一锅，最后父亲说做官中状元都是出在祖坟里，咱坟里没埋下。

大佳对父亲说：“爹，你再给我一年时间！”

父亲抬起头看看没说什么，他只是抽着烟凝望着天空。

开学了，父亲再次拉着毛驴驮着铺盖送大佳上学，一路上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却听到了更多的语言无法表达的话语。父亲走在大佳的前面，他的背驼得越发厉害了，让人想起门台上那棵旱了多年的弯脖榆树来。大佳的泪一直流到了学校。

后来，大佳终于用那10元钱打回酒来了，那是一种非常廉价的散酒，用黑缸盛着，有一斤的勺子，有半斤的勺子。因此买那种酒叫打。可是即使再廉价它也是酒啊。它代表着喜庆与欢乐，它就是节日。除非过年婚娶能喝到酒外，平时是很难喝到酒的。用家乡人的话说酒是有闲钱的人喝的。家乡人没有闲钱。家乡人的钱比家乡人还忙。

父亲醉了，把大佳也弄得醉意朦胧。父亲拉着大佳的手直叫兄弟。这让大佳想起父亲拉着自家的那头老牛叫兄弟的情景，大佳不禁低下了头。父亲要为大佳举办村子里最丰盛的宴席，大佳说算了，这几年把家里拖累的。可父亲说这是啥事，这事能轻易让过去！这是咱祖祖辈辈最大的节日，砸锅卖铁也得过大了。

从考上大学到毕业，大佳一直奔波于尘世之中，往来于凡俗之间，忙着人情礼仪，几乎挤不出什么闲钱来买名贵的酒。后来终于挤出点闲钱来买了上好的酒，送回乡下。可是当父亲听说这酒一瓶就500多元时说酒没有贵贱，只是心情有贵贱。大佳点点头，父亲没有文化，更不是哲人，可是他说出的话常常让他要思考许久许久……

那瓶酒至今还放在家里的枣木老柜中，因为父亲自己喝觉得没意思，拿出来招待人却又觉得太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