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娃·生娃

图丨网

文丨东篱夕颜

1.

这个老旧的病房，地砖是十几年前流行的那种，灰蒙蒙像洗不干净的抹桌布，三张单人床一字排开，床单白得晃眼，唯有窗帘是绿色的，让人的心情有片刻的舒缓。

彩娟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拎着大大小小的包，默默走在护士后面，冰山似的小护士昂首挺胸，径直走向靠墙那张床，“这张是你的，222号床位，家属呢？跟我去办住院手续。"说完，低头看了看涂了无色甲油的指甲盖。

“就……我自己，我跟你去。"彩娟有些结巴，马上要生了，丈夫不在，她心里没底，平时产检一个人就算了，关键时刻还这样，心里的埋怨顿时如疯长的草，淹没了平时一贯的温婉通达。

办完了住院手续，回到病房，一摞检查的单据摆在床前，彩娟心里盘算着，兜里的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忽然想起老公，若他在肯定要嗤笑她，每次她盘算钱的时候都是那样一一撇着嘴，说她小家子气，进了城也是农民。

2.

彩娟25岁，女儿已三岁，断了奶便送到奶奶家，丈夫忙，自己也要上班，婆婆不愿进城，只有委屈孩子成为留守儿童，一想起女儿，彩娟的心就揪起。

丈夫从一个连锁超市的理货员，成长为采购经理，一路大步向前，早不是当初那个窘迫的毛头小伙，无休止的应酬出差和加班，让彩娟从最初的焦躁慢慢转为司空见惯。

去年，婆婆发了话，趁年轻，再生个二胎，彩娟明白，没抱上孙子，婆婆心里不痛快，搁五年前，低眉顺眼的婆婆绝不会说这种话，然而儿子出息了，钱一把一把往她怀里揣，老太太的胆量慢慢被撑大了。

彩娟经常想起和老公恋爱那会儿，两人都是超市理货员，老公每天早晨都绕很远的路，就为给她买她爱吃的煎饼果子，冬天的时候会藏在贴身的衣服里，拿出来时带了他的体温，两人偷偷躲在货架后面，你一口我一吃得无比香甜。为了省钱，他们看廉价的电影，住潮湿的地下室，燕子般相拥取暖。有情饮水饱，彩娟义无反顾地嫁给他，从未介意他家徒四壁，只有寡母和病秧似的外公。

如今，丈夫月薪几万，气质里也多了霸气，他游刃有余地行走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中，已完成了脱胎换骨般的蜕变，彩娟觉得，日子虽然越来越好，丈夫却越来越陌生。

3.

220床的李爽30岁，人干净利落，221床杜钰35岁，全职太太，三个人的年龄是个等差数列，都是二胎，凑在一起有足够的共同语言，很快混成熟人。

“彩娟，你的床号好呀！三个都是2，这一胎准是儿子！"李爽瞅着床头卡，嘻哈打趣。

“我看她这体型，这尖肚子，不像……我婆婆说尖肚子是丫头。"杜钰不以为然。

李爽瞥了杜钰一眼，心里想着这个女人可真不会聊天，白长了那些岁，还不如自己九岁的女儿。不过女儿光长心眼不长个，是个刁钻的小豆包，因为要了二胎，女儿没少给她脸色看。

彩娟抚着肚子，不说话，其实她想说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自己的孩子，都是宝贝，可是想到老公时不时流露出对儿子的渴望，她的坚持便薄如蝉翼。

杜珏咔咔地咬着苹果，“哎，你们帮我看着护士，馋死我了。"杜珏胖，180多斤，糖高，因为吃，被警告几次了。

“你还是少吃点吧！医生的话还得听。"李爽说。

“医生吓唬人的，全听他们说的话咱们也别活了。"杜珏含了苹果，话含糊不清，吃得倒是喷香，彩娟羡慕，自己从怀孕吐到现在，不知道怎么活过来的，何曾有一天这样酣畅淋漓地吃过？

晚上，家属探视时间到了，李爽和杜珏的丈夫都来了，李爽的丈夫是教师，文质彬彬的，不怎么说话，一直是李爽叽叽喳喳地汇报，杜珏的丈夫又瘦又小像个孩子，杜珏和他站一起，妥妥有两个他那么大，要不是白天看了杜珏的孕期写真有心理准备，彩娟肯定又要偷笑一场。

“妈打麻将呢，问你缺啥？"杜珏老公一进门便问。

杜珏嘴巴里刚又塞了个鸡蛋，恨恨地说:“你告诉她，我啥也不缺，缺点母爱！"全屋人哈哈大笑，杜珏老公也笑着坐在她床上，很自然往她身上一靠，这一胖一瘦，画面不忍直视，李爽冲彩娟一挤眼，两人又会心一笑。

杜珏是典型的傻白甜，家里是本地拆迁户，有钱，老公虽说是外地的，但也白手起家，开了间颇有规模的料理店，她的生活没什么风雨，生孩子便是天大的委屈。

彩娟的母亲明天才能到，老公还在广州出差，跟人家，没法比。彩娟看着那两对温馨的人，使劲忍着恶心，把外卖的饭莱一口一口咽下去。

4.

晚上，彩娟根本没办法入睡，在家时，若没事，她八点就入睡，况且，她认床。

杜钰定的后天剥腹产，天天都是慌慌的，听说住了快一个月了，每天拖着胖而笨重的身体，到处游荡，时不时护士站溜溜，充当情报员。

“哎呀，吓死宝宝了，刚才又一个大出血的，这个月好几个人！"

李爽和彩娟正要下床看看。

“已经去产房了。"杜钰说着，隔壁又传来一阵阵哭声，“肯定是234床，真烦人，动不动就哭，听说她毛病可多了，住了小半年了，花了几十万，她肚子里这个可真是金蛋！"

“她这一哭，我好紧张啊！"彩娟又退回床上，想平躺，不舒服，想侧身，还是不舒服，正在床上动来动去，却见医生们换班查房了，她心里又一紧张。

医生给她做了检查，“你条件不错，这两天就要生了，赶紧让家属来！"

彩娟正要答应，突然李爽叫起来，“医生，医生，我好像破水了！"医生们赶紧帮她处理，彩娟也坐起身子，想着今晚怕是睡不成了。

李爽半夜十二点左右发动，疼得死去活来，因为指标不到，不能送产房，大约有三个小时，只能在病房中呻吟着来回踱步，看得人心揪着，总算开了三指，送到产房，天亮的时候，她老公喜滋滋地来收拾东西，说是如愿生了个男孩。

彩娟睡眼惺忪，被这个好消息振奋了，她那天偷听护士们聊天，说生孩子也扎堆，最近这一波全是男孩。

5.

第二天中午，母亲终于来了，下了火车，汤汤水水也带了来。有母亲在，彩娟悬着的心大半落了地，母亲看彩娟的样子，眼圈早红了，远嫁的女儿，到底有鞭长莫及的痛。

彩娟还是有些不安，后悔听医生的话早早住了院，刚刚一天，便看到产妇们状况频频，都是生死攸关的，让人心时不时提起，没着没落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发动，会不会顺利，剥腹产是不想的，自己年轻条件又好，一定要自己生，只是，会生什么呢？等待，是最熬人的。

第三天，一大早，杜钰便被推走了，她太胖，医疗车差点被她压坏，杜钰在车上笑着对彩娟说:“姐总算熬出头了，感觉好像刑满释放了！"

她老公拍拍她的脸，满眼安慰。

杜钰也生了个男孩，杜钰的老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感叹道:“靠，又是个男孩，又要多奋斗十年！"叹归叹，喜气还是藏不住的。

彩娟望向母亲，母亲也望向她，母亲眼里藏着喜忧参半的猜测，一个天大的谜底，就要被揭开了。彩娟隐隐想起护士们的话，正在一点点应验，彩娟心里又高兴几分。

彩娟于是给老公打电话，话里都是委屈，老公说明天肯定回，说着说着，彩娟感觉肚子一阵抽痛袭来，一惊又一喜。

终于要生了。

6

产房门口，刚下飞机的彩娟丈夫匆匆赶来，渴望的目光也急切地找寻过来。

母亲独坐在长椅上，看见女婿，脸上露出一种手足无措的尴尬，咽了口唾沫，顿了一顿，“是个女孩"，彩娟丈夫一刹那间脸上有黯然掠过，很快又装作没事似的说“都一样，都一样……"那后面的话成了低喃，似乎对自己，又似乎对别人，到底是低了气势。

他转身去了病房，双手拎满东西，微低了头，身体有些疲态。

产房中彩娟怀抱着肉团似的女儿，先前无数忐忑，无数猜测，无数焦虑，在拼尽全力见到她那一刻统统烟消云散，统统放下了。

这是上天赐下的天使，是她的宝贝，不是她取悦谁的筹码。

想明白这一点，她倒坦然了，仿佛卸下千斤重担，有足够的时间细细看着女儿。

她那么小，那么柔软，那么可爱！她会蹒跚学步，咿呀说话，她会长成优雅、坚强、勤奋、大方……的女子，她的未来有无数种可能……她爸爸肯定也会很爱她。

彩娟想着想着，沉沉地睡去了。

(写在旅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