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彪子门前是口大池塘。
有人说,这池塘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将王母娘娘梳妆台上的大镜子挑下来了,恰好铺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穷人心情不好时就喜欢蹲在塘边,能看见自己的愁云,也能看到蓝蓝的天,看到前面逶迤的江堤,甚至还能隐约看到江南九华山飘渺的影子,人就会渐次愉悦起来。塘的顶西端,长着一小片荷,每到荷花盛开时,便成了这椭圆形大镜子的装饰。彪子门前还有一棵大柳树,就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孤独而又无奈地立在塘边,树干一人高处,有根断了只剩下尺把长的树杈上,现在有了伴,那里挂着一张网、未织完的新网,麻线还没经过猪血的浸润,在六月的阳光里,泛着同样黄灿灿的色彩。细长的竹梭上本应缠绕着麻线,却空空的如一根标签,任意别在网眼里。如果不是中间打了大麻花般的结,应该有一丈二三了吧?是张大网,可男人还嫌小,固执的要织到一丈五才肯挂上锡脚收手。荷花知道男人的脾气,认准了的事情,五头牯牛也拉不回来。
“昨晚准又是烧尿灌多了,也不记得收回家,要是被人收走了,这半年的功夫就白废了。”荷花这样想,已走到了树边,但她并不是来收网,她赤着双脚,裤子卷到大腿根,露出两根细长的脚杆,如冬天池塘里挖出来的野藕。她径自走到水边,那里有块大青石搁在树根上,梅雨季节的水让池塘胖了几圈,风一吹,水拥着大青石一漾一漾的,感觉这石头漂在水面上似的。荷花家里十几梱麻杆浸在水里已有几天了,自己不捞,不刮,不搓麻线,这网恐怕还要等一年才能织完。
天是一天比一天热,大概太阳离地球越来越近。站在水里倒还是觉得凉快,难怪男人们一到傍晚就喜欢池塘了。荷花弯下腰,双手捞起一捆麻杆,离开水面时上下抖落一阵,然后瞅瞅岸边,用力抛上去,同时也向岸边撩起一串串水珠,白花花的刺眼。才抛了几捆就觉得衣服贴着身子,也不知是汗还是河水,荷花没觉得热,下身本来卷得服服帖帖的裤子在一扭一折中乱了章法,一点一点乘机溜到水面上,顺着大腿沉没水中。荷花什么也顾不上,她只想快点完成手中的活,孩子还睡在床上呢!没人照看着,掉到地上也不知道。
荷花从水里爬上青石时,脚背上沾了不少的污泥,被裤脚上的水淋成了乱爬扭曲的蚯蚓,她不得不像个会功夫的男人作金鸡独立状,当然不是立着不动,轮番着将脚伸到水里,左划一下,右划一下,几个来回才冲刷干净。才一转身,却发现一个人,大热天穿着白府绸的对襟长褂,黑色的长裤,手里捧着一个紫砂水壶,正盯着挂在树丫上的网,好像在揣摩着什么。
荷花忙叫道:“哪阵风给林保长吹来了?稀客呀!”
那个被荷花称为林保长的人仿佛耳朵不怎么灵,竟自言自语说:“织的是张好网,网花这么密,一小拃长的参子也漏不了,好网好网。”赞完才转过修长的身子问荷花:“彪子呢?这网得继续织下去啊,差不多能收拢了。”
荷花笑着回答:“麻线还在杆子上呢,才捞出水,寻思着抓紧剥,抓紧刮,还要抓紧搓出来才行。”
林保长仍旧慢吞吞地说:“彪子怎么也不搭搭手?”
荷花面露无奈:“一个墩子里的人,他的性格你还不知道,身子比山还沉。”
“听说这次他在家待了一个月啊。”
“哼”荷花冷笑了一下:“这一次也不知道他家里哪座坟山发了热,真的一个月没跑。我养奎林的那个月子,做饭洗尿布什么都是自己动手,还要服侍他,想想眼泪能用脸盆装。养二鬼这一个月没出门,估计也不是他良心发现,大概孩子三朝那天喝多了,胸脯拍得呯呯响说出来的话事后想着要算数,要是再像过去一样不顾家怕别人说笑他吧。”
“也是,也是。”林保长应声附和着。
荷花忽然觉得有点奇怪,保长虽然是一个墩子里的人,因为他家住在村西边,跑得最勤快的是更西边的林家祠堂。他不仅是上面任命的威震一方的保长,也是林家宗族里大问事的,很少来村东边走动。今天他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过来看彪子织网,肯定有什么目的。只是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家里的男人都管不了,又怎么好意思问保长的事?想想便对他说:“我给你端条凳子坐会,再添点开水。”
林保长从捧着的茶壶上腾出一只手,五只干瘦修长的手指像没了纸的扇骨,摆了摆说:“不用了,彪子回来传个信,这世道乱糟糟的,叫他外出当心点。日*本*人去年底就占了南*京城,听说杀害了几十万人,长江水都变成红色。我们这里早晚他们肯定也会来的,上面吩咐,各家各户备个跑反藏身的窖子,或者将墙壁再夹一层芦苇,糊上泥,以防不测。”说完叹口气,将头转向天空。
天空干干净净,也空荡荡的,一丝云彩也没有,几只鸟儿飞过时有了什么心思一样急匆匆的。孤独的太阳早上从东海那边慌慌张张爬起来,现在快到正顶,像是爬个陡坡,有点累,脚步慢了下来。日子一直都是这样,太阳也没变化,但在林保长的心里有片巨大的乌云正缓缓移过来。
荷花从家里端出长凳子,说是凳子其实是在一块厚点的长木板上装了四条腿而已。出门左瞅右看没见到林保长的人,大柳树的影子已退缩到了树身边。她放下凳子返身去屋里,换了一套干衣服,见孩子还熟睡着,在墙角找到了点豆子用的短炳旧铁锹,几块破布头。出门将铁锹竖起来,绑在凳子脚上。她要趁着潮气抓紧时间剥麻,刮麻。
2
知道彪子回来是荷花耳根子里有了脚板响,尽管响声如游丝般微弱,尽管手中剥麻时也有“嗤啦,嗤啦”声,但荷花还是感觉自己的男人就要回来了。心有所念头便抬了起来,就见到不远的东南方,彪子从江堤的小道上下来,风风火火地钻进了村子。她知道,男人的脚板响会越来越大。
其实荷花的头抬过几次了。六月的江堤是青绿的,如条大青蛇盘在村庄的前面,在下村庄的小路那里开始忽地向南游去,弯了一个大弧形后,急促地消失在视线中。荷花嫁到彪子家六七年了,已经熟悉了这里的一切,她知道长江在堤外没有弯,笔直且浩浩汤汤向东冲去,那些弯的直的圆的地方都是滩涂,荒野,除了渡口边有几户人家外,基本上都是芦苇丛、大大小小的水塘。滩涂和荒野也会种上庄稼,但每一年都不敢有指望,有时庄稼长势特别旺,江水一漫就颗粒无收;有时马马虎虎地下种,江水却死活不肯上来。所以说叫望天收,种了怕水漫,不种心又不甘。当然,在这荒野里开荒种地的都是些走途无路的穷人。彪子家也穷,他却不愿意去开点荒地,还是荷花偷偷的瞒着他开了几分地。彪子的土地就是水塘,江水一退大大小小的水塘就现出了原形,窝在那块荒野里一动不动,塘里面有许多来不及和江水一道撒退的鱼、虾、蟹、鳖,都是上等的江鲜,是那些有钱人的最爱。
彪子回来时没拎着鱼,两只大手空空的,像两支船桨前后划动着。整个人晒得木炭般的颜色,一条大短裤也是黑色的,要不是腰上围系着一道尚有点白色的大手巾,乍一看还以为没穿一根纱呢。不过眼尖的荷花还是看到了男人的肩上还有点白色,那是装了什么东西的布袋子,所以彪子的头有点歪,但身子没歪。村里人都说一米八的他站到门框里能当门板,荷花就笑,是门板也是柳树剖开的板,扭头翘尾,不是杉木那么服贴。彪子就骂她,说哪有自家女人不帮自己男人的。说到这个份上荷花就不敢再多嘴了,不是怕男人,她知道即使自己怎么耍泼也改变不了男人的性格,省一句比吵三天要强,假如吵三天他能改也格算。
3
彪子到家门口时却没进去,他将肩上的袋子放下来,靠在门框上,那架势如拎小鸡似的轻飘,再折转身子走向荷花这边。想必他老早就看见荷花了。
“猜猜袋子里装的什么?”他盯着荷花,嘴一张开便露出满口的白牙,在那张黑黑方方的脸上尤其显眼。
“我才懒得去猜,装的是什么?”荷花抬起头甩了几下,想甩掉额头前的头发,但没用,头发上的水晒干了,额头上又沁出汗珠,一甩头额头前又多了一些乱发。彪子走上前,用粗大的手指将头发“梳”到了脑后。
“装的是米,一袋都是白米,你说一个多月都是吃面疙瘩,糊,没沾到米粒了,现在有了。”
“去赊的啊?”
“不是,用鳖换的。”
“鳖?哪来的鳖?”
“早上我去堤外,转了几个水塘没有可下手的地方,半上午到沙包后的大龙潭发现了两只晒太阳的老鳖,筛子大呢!这老鳖贼精,我还没到边就溜到水里去了。”
“还卖什么关子,这不是白说?”
“嘿嘿,它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水鬼啊,我跟着它们钻进深潭里,花了两个小时才逮到它们。”
最早知道男人是水鬼,荷花听媒人说的。沙包渡口的船老大有个夏天的黄昏准备收渡,无意中发现江心有个人头一忽一忽地,赶紧和儿子拼命地划船去救人。船虽说是斜斜地朝向江心,毕竟还是顺流,很快到了那人面前。一看是彪子,便没好气地说:“你洗澡怎么洗到江心里来了?”彪子说:“哪个洗澡?去梅陇打酒呢。”船老大便骂他是酒痨,要嘴巴不要命。
荷花听了,便觉得这男人有本事。
“然后呢?”荷花歪过头,有点好奇地盯着自己的男人。
“然后?然后我就去了江边,用短裤包着,我怕它们咬破衣服,就用大手巾扎紧,游到了街头。”
“你也不怕别人看见,一个大男人,我替你脸红哩。”
“我又不偷不抢脸红个啥?再说我瞅着没人才上的岸,去的街上。”
看到男人认真地在为自己辩驳,荷花转回头,手伸到嘴巴边想捂住自己的笑声,一看五根手指上沾满了黑色的麻汁,手又垂下来。她想到了林保长刚才的吩咐,笑脸主刻堆积了一层厚厚的愁云。
彪子听了荷花的叙述,叹了口气:“刚才在街上也听说了,药行的米行的还有盐行的几个东家都不怎么进货了,听说一有什么动静就准备往山里跑,说日本人开的是四个轮子的车,山路又窄又陡,车子爬不去,还有鬼子都穿厚皮鞋,爬山不利索。要不你带着孩子先回娘家躲躲?”
“躲?躲也不是个事啊,又不知道这些该遭雷劈的鬼子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要是不走,我还一辈子不要这个家了?以前听说广西佬要来,不也就是从后山到下游去了?兴许我们圩上穷,没油水可捞他们不来了呢?”
“进了鱼塘哪有不抓鱼的?看样子我们都被网罩住了。”
4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尤其酷热。还没入伏,太阳爆裂了一样,热浪一阵一阵潮水般从村庄上空铺过。那些低矮破旧的茅草屋趴在树荫下动也不动,好像稍微动一下就会大汗淋淋,动一下屋顶的茅草就会自动燃烧一样。
比热更难受的是浸漫在每个人心里的焦虑。
乡下人本来就是靠天吃饭,过一天像过一个月一样难。现在倒好,天上无缘无故悬着一颗雷,一颗威力无穷的巨雷,还是隐形的。不知道什么掉下来,掉到哪里,会掀起多大的气浪。弄得每个人神经绷得紧紧的,如随时射出却又没有方向的箭。
在林家祠堂的院子里,十来个只穿着裤衩子的庄稼汉蹲在梓树荫下面。太阳劈头盖脸地泄下来,穿过树枝树叶的缝隙,每个人的身上都贴着一片片圆的、畸形的影子,每个人脸上也贴着无助,贴着伤心。林保长身上没有,脱光了上衣的人就像扒光了身份,干瘪且腊黄的胸脯上能数得出几根肋骨。他坐在门坎外的小竹椅上,有些陈旧的椅架竟没有了往日的“吱吱”声。
林保长也没声音。他的喉咙被热气堵住了,嘴巴被烈日封住了,往日听到的都是他的声音,还有四溅的口沫,说到开心处,整个上身都在晃动,也不怕那几根肋骨散了架。现在只留一付耳根子没堵住,他只有听。众人里说话的也不多,有几杆烟枪在喷着火,咳嗽声很剧烈。本来就热,烟一熏空气快被点燃了。
“狗日的鬼子。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干嘛?”有人开始骂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听听没有咬牙切齿的恨意。骂有卵用?隔山渡水的,鬼子听不到,听到也不懂,对牛骂街,解不了恨,还浪费力气。彪子撇撇嘴,吐了口浓烟,像从烟囱里冒出来的一样。
有人提议请小院子的陶瞎子来算算,掐掐货。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众人的反对。说小院子离这里不过尿长的路,他要是知道早该有所动静,因为就算是跑反他也没我们眼睛好的人快,找他不如找自己呢。
彪子仍在抽闷烟,连续没停地抽。手中那根点火的麻杆快燃尽了,嘴唇也觉得有点麻有点苦,可就是忍不住,一锅烟灰刚刚磕出,另一只手不觉间又伸进小布袋里,两根手指捏起一撮烟丝,轻轻揉搓起来。
聊了一会,彪子听听觉得无聊,觉得蹲在这里没用,一群只会拿锄头杆子,握镰刀却拿不定主张的人,脑袋想炸了也不会商量到什么好办法,蹲在这里只能是耗时间。想想就收起了烟袋(吸烟的器具),插到腰间,站起来准备回去。
就在这时院外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个子高大精瘦,苍白的脸色上写满了慌张。他一进门差点就和准备出门的彪子迎面撞上。彪子闪到一旁,让出了道,脸上堆满了笑叫了声:“林先生,你一向斯斯文文的,今天哪里着火了该?”
沉默已久的保长像见到来人像见到救星似的,忽然开了金口:“林先生你终于回来了,大家都在盼你呢!”
被称为林先生的叫林学诗,在祠堂后进屋里教私熟。他听到保长和自己打招呼,忙抱拳向保长作个辑,后转向众人也同样作了一个:“学诗因家事去了一趟江南,这几天,人在外心里一直惦记着几个学生,下了渡船没敢回家,直接就赶过来了。”
林保长说,学生的事你徒弟在教,大伙儿都放心,不要担心误人子弟,现在有火烧眉毛的事情,需要大家商量,拿一个稳妥一些的对策。便将日本鬼子要来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又问林先生,你肚子里有学问,见识多看得远,看看能不能帮大伙儿想想点子。
林学诗赶紧答上:“教几个学生我都怕耽误了,这等大事我怎么敢乱说?”
保长笑道:“都是乡里乡邻的,谁不知道你是泼墨的人,我们是泼大粪的。见识得广,脑子肯定不一样,随便说说,你就不要拿大伙当外人就行。”
彪子本来想回家,见此情形就想听听林先生的看法,又返回原地蹲了下来。一蹲下就习惯性地掏出别在腰间的烟袋,装上烟丝,却摸不到点火的麻杆,原来只带了一根,早就燃完了。只好凑到别人的烟袋上,烟袋眼对眼,连吸了几口,才将烟燃着了。
坐在门坎边的林保长从祠堂里端出一条长凳,说先生马不停蹄的辛苦了,坐下来说话,还指使打更的给先生泡开茶。
林学诗感到受宠若惊,同时也感到骑虎难下,他想,不说一点自己都不好意思。无奈之中只好坐下来,他说现在真的是国难时期,圩区本来就是泥土路,老天看来是要我们无路可走。西边陈州的土匪刘小拉乘机作乱,乘火打劫,被他的线人盯上的都逃不出他的魔掌。东边的日本人早晚都会上来,不过最倒霉最吃亏的应该是大通那边的老百姓,菏叶州上有我们的驻军,他们过来在那里必有一仗,一旦那里接上火,枪子炮弹又不长眼睛,老百姓肯定跟着遭殃,那边打起来,距离不远,我们这里能听到,就该准备跑反了,这就是现实。
有人开始叹气,还是得跑反?林学诗回答说:“还有个办法,年轻人应该先出去,听说后山有支抗日部队,叫什么新四军,总部在桐城,这是一支共*产*党领导的打击日本人的队伍,前生就是大名鼎鼎的红*军。他们是帮助农民的部队,到哪里都不扰民不害民,打土豪分田地,让人民当家作主是他们打出的口号,也是他们追求的目标。不过在圩区活动好像不多,我是这次在江南听说的,那边山区也有,东南泾县宣城那边更多。所以年轻人都去参加自己的部队,队伍强大了就有份量,就像有家底子的人,说话做事喉咙都粗些。我相信总有一天会赶走日本鬼子,让我们走路也好,干活也好不再担心受怕。”
第一次听说还有专门帮助庄稼人当家作主,过上舒心日子的部队。众人都瞪大了眼,吐了一口长气,像闷热的天气里刮来一阵凉风,心里豁然有了丝缕希望。
保长貌似激动地拍了拍手,屁股从椅子移到长凳上,挨着林先生坐下,嘴巴里一个劲地夸赞:“我就说你谦虚嘛,看看看看,说得多好,就像是从新四军大部队里出来的人一样,这就叫宰相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林学诗只得又作了一个辑:“保长啊,我连新四军长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我都说过是听说的。你难道不晓得么?去年新四军和中*央军淡好了,开始第二次合作,共同抗日,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保长按住林学诗的手:“林先生想多了,听了你的话我开心哩。能有抵抗小鬼子的队伍,我们乡下人心里才有靠山,睡觉才觉得踏实,大伙说是不是?只是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新四军?”
众人像一锅烧开了的粥,七嘴八舌地诉说自己的看法,说到后来仍旧恢复了开骂,狗日的,牛弄的,天杀的雷劈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什么恶毒的都憋着脑子想出来,好像鬼子就在对面,骂出来他们就能听得到。这是乡下人的特性,打不过别人骂几句心里也舒坦点。
彪子只是默默地吸烟,不想说话,似乎他只知道水下世界,自己也变成一条鱼,一但上岸,离开了水,就蹦哒不了几下,然后便会僵死。他来祠堂是带着耳朵听的,至于说什么他压根就想也没想。人一穷说什么都没份量,都没用。可耳边似乎很久了没听到说话声,只有树上的蝉依旧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嘶鸣着。他抬起头发现人走完了。留下一个人在扫地,他是打更的林大发。
林大发的名字听起来很顺耳,他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是想他发大财,以便让他这一门在村里能出人头地。可他快五十的人了,连个老婆也讨不到。在宗族中他年纪不轻,辈份却小。他有个特长就是很听话,做什么事情都肯听,即使别人说错了也从来不顶嘴,不反驳,便很受保长喜欢,给他谋了个打更的差事。他喊保长不叫职称,一直是左一声大爹右一声大爹的,那种亲切,柔情,让保长的眼都都睁不开。只是不知道对自己的老子是不是也这样。
他扫地也是从保长坐的地方开始,廊沿里刚扫完,下了台阶看到大树根上蹲着的彪子,拖着扫把就过来了。他将扫把的竹柄搁在树根上,搭成了一个斜“凳子”,一屁股坐下,“吱”一声,那些落在地上的光秃秃竹枝立马翘了起来,如一支支昂首待射的竹箭。
林大发挨着坐下来,声音不大,很神秘的样子:“彪子,我敬佩你是条好汉子,所以也不拿你当外姓人。前两天在西边的吴家墩我发现了一个奇事,那里有老湾街过来的人在传教,说是要加入什么大刀会。听吴家一个人讲,舵主是离老湾二里半的濛家湾人,前不久在江西九江得到一个仙人的点化回来的。”
“大刀会?”彪子没听明白。
“是一个什么组织,据说学会了大刀会的咒语就能刀枪不入。如果是真的,那还怕日本人个卵泡。”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得有些神乎其神的。这年头和变天前的庄稼地里似的,什么虫子都会出来叫一阵子。”前一句说给林大发听的,后一句彪子的声音说降了许多,变成说给自己听的了。还没说完他就站起来,使劲地摇了摇头走出了院门,隐约听到身后林大发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5
天没塌下来之前日子还要过。
荷花是个能干的女人,十几捆麻剥完,青色的麻皮也刮尽了,门前便多了一堆青的皮白的杆子。彪子捆了一些,估计够点上一年烟袋的,拖到门口靠在凹凸不平的泥巴墙上,等干了就可以放到屋里。荷花早上将刮好的麻拿出来摊在麻绳上晾晒,然后就开始搓网线。彪子几天都没出去,网还剩尺把长,应该很快了,他的心急,堤外大大小小的水塘已经和江水断了联系,他的面前仿佛看到鱼在打着花花。火热的太阳烤干了大地的水份,也晒瘦了池塘的面容。
似乎一切都很平淡。
荷花看到有人去退了水的江边补种秋玉米,忍不住也去了。路不远,出村翻过江堤便是。那一片窄而长的土地上,厚厚的淤泥表面已被风干,发白,却没干透,脚踩下去便是一个坑。地上能看出春天播种时一垄一垄的样子,就像一个人,粗了胖了,模样还在。现在地沟是没办法勾出了,也没办法施些基肥,只好用短锹拔个口子,放两粒玉米种子下去再覆上碎土。铁锹撞击烂泥没有声音,荷花一步一步倒退时,却能听到脚抽出来时“叭叭”地闷响。
先让苗生出来再说,这是许多人的想法。
太阳照着头顶,也罩着大地,荷花觉得老布织成的衣服像煮在开水里,口也开始要冒烟了。她抬起头,看到西边的芦苇在动啊,一波一波缓缓地向自己涌来,临近路边的一会朝自己点头,一会又仰身向后。是西南风啊。她看到渡口旁的小墩上,那几株老柳也在晃动。风是有点的被芦苇丛挡住了。只好从泥巴里拔出双脚,下了一个小陡坡就踩在平坦的沙滩上了。她抬头看看江的对岸,那边的大堤好像紧贴着江水筑起来的,还能看到神官山上的小庙,红墙红瓦像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本来想放松一下有些发花的眼神,没料想烈焰刺疼了她的双眼。她赶紧低下身子,捧几捧水喝下去,顺便将裤脚,袖子打湿,这才感到清凉了许多。
太阳快到正顶时,荷花看看还有两垄没有点完,肚子里在咕咕抗议了,她想再坚持一会,免得再跑一次。可又觉得胸脯胀得厉害,想起早该给孩子喂奶了。
念头一起慌忙往回赶。还未下江堤,荷花就听到有孩子的哭声,嘶尽力竭的那种。下去才看到路边的一棵桦树上,靠着一个怀抱孩子的女人。荷花心想,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心狠,孩子哭成这个样子也不哄哄?走近仔细打量,女人蓬乱的头发间一双眼睛紧闭着,两只手死死的箍在孩子的腰间,好像一松手孩子就会消失了的样子。
荷花在树边停了下来,喂喂喊了两声。奇怪的是孩子竟然不哭了,惊恐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荷花。而那个女人屁股歪了歪,眼睫毛动也没动一下。荷花便腾出一只手,在女人的肩膀上推了一下,再推时就被一个男人严厉的喝声制止了。荷花抬起头,发现不远处匆匆赶来一个人,满脸风尘被流下的汗水冲刷成一道道的沟壑。
那个男人没理荷花,把她当作空气似的,他弯下腰,轻轻掰开女人的手,抱起孩子,温柔的动作让荷花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那男人,一只有点脏的大手伸进从肩上差点滑下来的大布袋里,摸了一会才掏出一个大饭团递到女人的手上。女人的眼立刻睁开了,饭团塞到嘴里,没看到嚼碎一下就没了。
男人这才转过头对荷花抱歉的一笑,从嘴里冒出来的话像叽叽喳喳的鸟语,荷花一句也听不懂。比划了一阵,荷花连听带猜估计出个大概,这对夫妻是苏北淮安的,跑鬼子反也躲天灾,从苏北来到徽州,本来是想到无为寻亲,却发现搞船的亲戚早已变卖了家产,不知去向,后来打听到亲戚是去了上游的重庆。无奈中沿着长江一边乞讨,一边打听,虽然知道前方渺茫,却又不得不走下去。
听得荷花眼泪婆娑,提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男人又撸起女人的裤脚,一块巴掌大的红色当中一点花生米大小的黑色。荷花知道,这女人腿上害了丁疮,应该是害在经络上,疼起来一阵一阵的,要人命。
荷花原谅了女人的无礼。
也许她那时正在经受疼痛的煎熬,这种感觉就像生孩子,男人们永远是体会不到的一样,荷花自我安慰了一下。冥冥之中她似乎觉得有种职责或者是良心催促着自己要帮帮他们,他们现在确实需要。她对那个男人边说边比划,到自己家倒点水喝,歇一会,她自己去坟场那边挖点五爪龙(类似于现在草莓状的草)捣烂敷在疮上,几天就会好的。男人虽不完全清楚荷花说些什么,但知道没有坏心,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付感激的样子。
转过东边的池塘,荷花远远地看到彪子抱着孩子面朝东方,身子在不停地抖动,像是抱着一口热锅,抱不得扔不掉,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自己归来。走近了,能看得到彪子满脸的怒色,也许是荷花甜甜的一笑,也许是还有陌生人在一起,彪子的火没有燃起来,他将孩子塞到荷花怀里,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想去做自己的事。荷花抱着孩子,将彪子织网坐的凳子朝树边挪了挪,自己坐下,也招呼那个女人靠树身那边坐下,可以靠在树上歇一会儿。彪子没了凳子只好回家找了一张破竹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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