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了,不到六点,天上的灯就碎掉了。很多轻柔的风流动过数不尽的表面,有些阴冷。人造的灯光又照亮了黑色,行人在透明的光流里行走,四处都是声音,无法停止的声音。
胡久从五岁开始耳鸣,二十一年过去了,仍然没有停止。今天他的耳鸣愈发严重起来,钉子一样的声音钻得他脑袋越来越疼。但他仍旧是假装无事地行走着,背包的肩带勒在肩膀上发出细微的响动。他的肩膀感到有些沉重,脚步却又一点点变幻得快了些。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有些急切,却又不太想让路人察觉这种急切,即使走得快些,也均匀地增加着速度,如果不是像你一样时刻紧盯着他,很难发现他的情绪正上升着、波动着。
胡久的脸上渗透出一点点汗珠,气血好像正在向上涌,面部肌肤开始泛红。他把手不经意插进上衣口袋,马上又握拳往面部移动。穿过皮肤和骨骼你看到他的手里握着纸巾,他把大拇指往手掌内侧活动,接着摊开剩下的四根手指,左右手紧紧贴靠着脸部。看起来,他有些冷,正在哈气,而你知道他正用大拇指夹着的纸巾擦拭着汗水。他好像尽可能地想让自己保持相对于外界的正常形象。
大概走了有一千米,胡久来到了一座寺庙之前,这时候离寺庙关闭还有约莫二十分钟,但依旧有人在进进出出,每一个人都带着浓重的香火味,胡久大概在半年前向很多人透露了自己突然喜欢上寺庙的香火味。
接着他每周都来这里三次,烧香、礼佛,他的社交网络上有不少关于自己前来寺庙的文字和图像。由于日常工作的关系,胡久常常都卡着闭寺的时间点。 他的眼睛往左右张望,只有眼球在运动,接着他拿出手机,打开了相机,但他装作自己正在处理社交或是工作内容似地在屏幕上胡乱触碰着。他似乎利用前置摄像头在观察着什么,他把相机界面以窗口的形式拉得非常小,接着他的面部好像松弛了一点。而你看到放大的相机界面里行人匆匆,和平时的这条街道别无二样。
胡久在入门处拿了一支赠香,点燃后的烟像一根线一样漂浮着。他朝寺庙深处走去,路上和一个和尚打了个照面,他们擦肩而过。你看到胡久的手里多了一个球状的金属物体,之前忘记了去观察和尚,你猜测这是那个和尚给他的,因为胡久的手没有伸进背包或是任何一个口袋里。你回忆起那个和尚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以至于只能称呼其为一个普通的和尚。
胡久从后门进入一座看起来封闭的佛殿里,他把手摊开,圆球发出一道光束,直直地朝着最大的佛像奔去。他走到佛像的正面,光束就窜进了佛像的双眼。你透过佛像鎏金的外壳,看到它的内部,眼睛之处有一对类似监视器的圆球。
图像数据通过无线的手段源源不断地传入这城市里的一座房子里,那座房子是一个纯粹的盒子,深埋在地下。接着你看到了无数的屏幕,它们拼合成了这座完整的城市,从内部到外部,每一个地方,无所遁形,但胡久此时所在的地方,图像却产生了差异,屏幕上没有出现人,只有漂浮的尘埃。
胡久向前走了两步,用手摸索着佛像的脚趾,在中指的地方用力地按了一下。收香火钱的功德箱漂浮了起来,它下方的地面升起来一个长方体,好似一个无盖的盒子,此物质黑而光滑,好像绷紧的丝绸。胡久赶紧把背包的拉链拉开,他内心的激动从脸上肌肉的动态上就可以看出。包里有一个被撑得四四方方的帆布袋,他费劲地将它取出来,手因为用力而被拉链的边弄出了红色的划痕。
帆布袋的结打得很死,胡久从包里拿出一把剪刀,沿着一条线把袋子剪开。袋子里面的东西透露出模样,全是红色的钱,胡久抱着袋子,将里面的钱往箱子里倾泻而下,而箱子也不断地往下沉落,一直沉没进了地面。胡久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块地方,约莫过了一分钟,箱子又重新升了上来,里面躺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袋子,但形状却变得不再像之前装钱的袋子那么刚硬方正,似乎是较为柔软一些的物体。胡久急忙把袋子拿出来,箱子便又沉了下去,直到地面上又恢复成了地砖的模样,满是岁月的痕迹。悬浮着的功德箱也落下来,胡久将剪开的袋子折成极小的一块,投进功德箱里。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装着物体的袋子放进背包里,拉链很容易就闭合了,袋子里的物体看起来有一定的压缩性能,否则胡久又要花上一番力气来处理。
胡久背上背包,拿起金属圆球朝着后门走去,圆球发出的光束依然直愣愣地射向佛像,他甫一关上佛殿的后门,圆球的光束便熄灭了,而前面却传来一些尖锐的声音。
你看到一群僧人将前门打开,监视器连接的屏幕也显示出了真实的景象。
胡久这一个真实的个体在对于城市的监视里消失了五分钟,但你却看到屏幕里他从和那个普通的和尚对面走过之后,径直走向了一间供奉着某个菩萨的小佛堂,闭眼且一直跪拜着。
胡久紧紧握着圆球来到小佛堂内部,闭上眼睛跪拜,他的手向下探,将圆球放在跪着的蒲团之下。此时监视的屏幕看起来终于与现实同步了,胡久控制着呼吸,睁开眼睛,嘴巴里念了一句佛语,他的脸上浮现出礼佛之后的空明澄澈之感。接着就走了出去,像往常一样在香火旺盛的佛殿前驻足了一会儿。
此时此刻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快,比之前走在路上的时候还要快,仿佛即将冲撞出他的胸廓。 寺庙的工作人员来提醒快要到了闭寺的时间,胡久跟着纷纷离开的人群走出了寺庙。朱红色的庙门缓缓关闭,发出“吱吱”的声响,胡久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背包上,关门的声响像惊雷一样将他唤醒过来,他的身体禁不住一抖,监视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方框,框住了他。胡久接着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四围有些人投来怪异厌恶的眼光,屏幕上的框便消失了。
胡久此时此刻的脚步非常沉重,他感到每走一步都要发挥极大的气力,同时他也紧张地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视线范围内的人,他不敢让眼球剧烈地转动起来。这时候出现在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让他感到紧张。 胡久拿出一支烟,点燃以后,随意地吸了一口,烟气飘摇在空气中,被点燃的烟头在人造光线的环绕下亮得并不起眼,却让胡久感觉到一些轻松。
胡久按照正常回家的速度行走着,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吃人的怪物,而他正拼尽全力地逃跑着。突然他的耳朵里除了耳鸣的“嗡嗡”声和嘈杂的由人引发的各种声音之外,出现了警笛的声音。此刻他的血液极速地奔涌,心脏快要炸裂成红色的血雾。警车从他的身旁掠过,而他依旧脸色平静地行走着,但脚却快要不听使唤地瘫软下来,他拼了命地将灌了铅似地脚往前移动着,但眼睛又觉得四周的人都在打量着他的背包。
一个人的脑袋似乎不足以承受如此急剧的压力,他觉得眼前好像出现了虚影,而这时候他正要过街,指示灯由绿转红,他停住了脚步,极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是一段颇为艰难的时间,他的身体想要彻底地瘫倒下来,而意志却对这种信号做着斗争。胡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这种触觉让他的意志突然占据了上风。
他拿出手机,让大脑的注意力放在阅读微信弹出的信息上。
“回了吗?”
“快了,正过街,几分钟就到了。”
“恩,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芋儿鸡,搞快点。”
“好的乖乖,我正在飞呢。”
他终于战胜了极度胆怯的身体,这一段交流让他的意志变得强大又坚定起来。
绿色的指示灯亮起,他脚步稍微轻松地往前走去,眼球也不再那么紧张。烟已经被吸到了底,他捏着烟头寻找着垃圾箱,而当他的注意力正转向右前方的垃圾箱时,他的背后有一个人离他越来越近。胡久回过神来就注意到了身后的情况,他的脚步悄悄地加快了几分,想要尽快摆脱掉身后的人,但身后的人却也跟着变幻了自己的速度。胡久的全身开始紧绷了起来,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背包上,他感觉到世界都快要垮掉了。
胡久绝望地回头,烟头也从手上脱离,身体真的不由自主地瘫倒下去,而他的瞳孔却反射出一张熟人的面孔。 他的瘫倒却快要不受控制了,他尽力指挥着脚继续往前,踏到一块稍微翘起的铺砖前,接着身体就往前倒去。 胡久摔跤了,而拍他的那位熟人看着他滑稽的模样,便哈哈地笑了起来。而胡久也因为摔跤的疼痛而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他也跟着讪讪地笑了起来。周围有人注意到他的情况,嘴角也泛起笑意。
胡久重新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和裤子,便与这位熟人说起话来,他被讥讽了一阵。两人并排走了大约五百米,胡久到了自己住的小区门口,他们便分开了。这五百米胡久走得很安心,社交行为总是比孤身一人更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
到了楼下,胡久的心情雀跃起来,他飞快地上楼,脚步轻盈得像是飞鸟,耳朵里的“嗡嗡”声也好像减弱了一些。 胡久拿出钥匙,插进插销里旋转,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拉开门,眼前出现了一位短发的女孩儿,笑盈盈地望着他。
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两臂伸出,笑着怀抱起女孩儿,身体之间的触觉让他体内的血液欢快地流动起来,他没有说话,反手将门拉上,接着拉着女孩儿的手往他的书房走去。 女孩儿也不说话,就这样被他拉着向前,两人之间能让人察觉出有关于灵魂的共鸣。
你看到他书房门的把手,装饰着一个金属的圆球。胡久拉门的时候,同时也把圆球取了下来,攥在手中。 他松开拉着女孩儿的手,顺手将圆球放在书桌上。另一只手将背包从肩上卸下来。
“给你个惊喜。”
胡久慢慢地将背包拉开,将袋子拿出来,女孩儿的目光也集中在袋子上。 她的眼睛明亮又单纯,带着疑惑与期待。 胡久拿出剪刀,将打了死结的袋子剪开。袋子里装着的物体浮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女孩儿的眼神开始急剧地转变起来。 “你疯啦?!”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拨打起三个数字的报警的电话。
胡久的脸由笑转变为僵硬的震惊,他的身体终于支持不住了,他的意志完全丧失了,最终开始了瘫倒的过程。
他想起了和女孩儿的一段对话。
“自由意志是什么?”
“自由意志并不存在,它不过是那些想要摆脱而不得的人给自己的一个虚假愿景,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变得高贵起来。”
“那我会喜欢你,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愿?”
“是它的意思。”
∴胡久的手指向了天空。∴
“那我们干嘛要活着?这不是说明连“我”也是不存在的吗?”
天物雲雲,各復歸於其根曰靜,靜是謂復命。復命常也,知常明也。
胡久的精神被彻底掩埋,他的魂灵在此时也干枯了,接下来,他将被送往那暗无天日的苦痛之地,他将被束缚、被殴打、被折磨,直到赎清他所犯的罪。
女孩儿的生日和某一款试图探讨控制与意志的第一人称视角游戏中主人公出现时所在的办公室的房间号一模一样,它是一款“Meta”游戏。
金属圆球被命名为“茫点”,这是一种违禁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