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总是带着那部过时的傻瓜相机。
傻瓜相机不能像数码相机那样,自带九宫格,不满意的照片可以删掉再拍。每一张胶片只有一次机会,所以每一次按动快门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每当我给出这样的解释时,他们大都会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而真正的原因是,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或许我一直带着它就会和你在某个街角重逢。可那只是影视作品中的桥段,现世中的事,大多像一卷胶片,一张一张的,无法重来。
相遇的那年,是二零一零年。我们套着丑陋肥大的校服,在一次抽签换座位后成为了同桌。说实话,当时我有些忐忑,印象中我从未跟你说过一句话,况且那些关于你的传言也令我对你没有半点好感。
正在座位上踌躇的时候,一个高大的阴影忽然从头顶投射下来,接着我的课桌就被人连根拔起。“跟我走吧,同桌。”你回头看了我一眼,明朗的表情倒不像是什么坏人。
自习课的时候,你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笑起来隐隐露出半颗虎牙。你指了指班里的同学,问我有没有看出什么猫腻。我歪着头认真地看了好几遍,老实回答道:“之前班里都是按照身高排座位,看上去比较整齐,现在都差开了。我这么矮的个子居然会和你坐到一起。”
你完全不把来回巡视的老师放在眼里,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这都没看出来啊,你没发现班里好多男生女生坐到一起了吗?这次换座位就是咱班那几个混小子想出来的馊主意,想和自己喜欢的姑娘挨着坐,又不好意思明说。”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跟你一起笑起来。原来那些看似呆头呆脑的男生,会为了喜欢的人这样费尽心思。大抵青春就是这样,相较于学习,我们更在乎黑白分明的眼睛、素净柔软的开衫以及藏在心里的谁谁谁。
然后,你神色郑重地向我表示:“季小满,咱俩的座位绝对不是暗箱操作。咱们没他们那么俗,我和你靠的是实打实的缘分。”你说这话的时候铿锵有力,像在宣布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那时,窗外种了一颗高大的悬铃木。枝叶长的郁郁葱葱,在阳光中虚化成一片光亮。斑驳的树影映在你的脸上,棱角分明起来,可以用好看来形容。那一瞬,我定格在座位上,思绪随着风摩擦树叶的声响渐渐模糊。
“喂,想什么呢!”你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
“你好像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恐怖。”如果换做现在的我,绝不会这样回答。可那会儿我们还单纯地一尘不染,认为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他们说我什么?”你忽然来了兴致,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我倾斜。你呼出的气息液化在我脸上,有些发痒。
在我开口前,巡视老师一眼就发现了聊天的我们。也对,全班同学都低着头面向课桌,尽管他们看的不一定是课本,但神采飞扬地仰着脸的确实只如吾两人者耳。
罚站对你来说,如同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一样的普通,可于我不是。一直中规中矩的我,在走廊外羞红了脸,恨不得学会遁地术。路过的老师看到这般景象都会停下来,凑上前问一句:“苏子明,是不是你欺负季小满了?”你笑嘻嘻地答应下来,而我只是胆小地低垂着头。
入秋的蝉声似乎比盛夏时节更加震耳欲聋,大概那弱小的昆虫感受到生命将尽,想要倾尽所有再歌一曲。在它们骤然安静的时刻,你忽然把外套盖在了我的脸上:“没事了,这样就没人知道是你了。”
我的世界被包裹起来下来,却并不压抑,就像躺在床上看着静谧的夜,会有一种犯困般的安全感。
二
阿明,你或许并不清楚传言中的你是怎样的一个危险人物。他们说你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穿着奇装异服,跟一群扮相奇怪的人混在一起。你们的小团体忙碌着不可告人的事,所以你的脖颈处经常出现伤痕,你总在周一的时候趴在课桌上昏睡不醒。
传言的“传”字,将内容的真实度大打折扣。人的联想像生了根的藤蔓,把自己脑中的片段串联在一起,最后交错盘结成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以至于让人分不清哪部分是真实的,哪部分出自杜撰。
校服遮蔽着我的脸,所以你看不到我正在咧着嘴大笑。那是一种掌握了众人都不知晓的秘密的喜悦,表面上我依旧应和着他们对你的评价,而心里有个声音却在反驳着“你们什么都不懂,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后来我才幡然醒悟,这样的小聪明只源自一种情怀——患得患失。
而患得患失背后隐藏的,是当时的我还未察觉到的一件事——对你的好感。它像微弱的月光一样时刻存在,却只能在晚上关了灯的时候,才被人忽然意识到。
可我的神经还是紧绷起来,因为某个周一的早读我发现你如传言所说,昏昏欲睡,手腕和脖子上还有淤青和擦伤。
那是个云层浓密的上午,太阳躲避在凝华的水汽之后,收敛了锋芒。当你睡醒时,脸上印满了校服的布纹,你却浑然不知地伸着懒腰,半梦半醒地咂了咂嘴。
“阿明,你去哪儿了,这么困?身上怎么会有伤?”我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向你发问,有些横冲直撞。
你先是愣了愣,然后猛灌了几口水,我知道这是你开始冗长叙述的铺垫。
其实事情很简单,你在课业之外,是一名兼职的摄影师。按照学校的规定,这么做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你只在周末上班,有时候拍外景要连夜从外地赶回来,因此周一才会这么疲惫。而那些所谓的伤痕,都是你背相机和补光板留下的“工伤”。
“你怎么不早说啊。”我哭笑不得,只好抿了抿嘴唇。
而你撑着下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道:“你之前也没问我啊,而且,再往前推咱俩也不熟,我没事跟你说这个干嘛?”
这个回答从语义和逻辑上都没有任何问题,我只好仓皇地转移开话题:“你这么厉害的话,教我拍照吧!”
“好啊,我有一部用旧的胶片相机可以借给你用。”
“现在都用数码了,大哥。”我以为你在开玩笑,有些不以为意,“傻瓜相机多笨呐。”
你却收拢了笑容,一脸严肃道:“不行,要学就得从最原始的开始。”
月考后的一个周末,我跟着你和你的同事一起去了城郊的薰衣草花园。你们为一对新人拍摄结婚照,我举着那部傻瓜相机在一旁模仿着你的动作。在反复确认过构图和光线后,你才会按动快门。你告诉我,每一张胶片只能用一次,没法重来。
阿明,当你拿起相机时,你的表情忽然就不一样了。你变成了Photo,在拉丁语里意为光。
在工作结束后,你对我喊道了句,小满,我还剩一张胶片。
我站在淡紫色的花丛里,不明白这话的用意,于是笑着向你挥动手臂招呼你来这儿看蝴蝶。逆光中,你对准我端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生死与共之后,我们成为了班里最坚不摧的同桌。一开始,老师们极力反对我和你坐在一起,可后来他们发现我的成绩没有掉下去,你的成绩也渐渐进步才放松了对我们的戒备。大人就是这样,在意的事情和我们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
你偶尔补觉的时候,我会帮你把风。我心情低落的时候,你会讲一堆无聊的笑话。日子简单平和,却充满期待。是的,灰头土脸的我们什么都没有,除了对明天的期待。前排的阿禾在意着离长发及腰那一天还有多远,左手边的橙子希望能早一天考到理想的大学。我想你期待着成为一名专职的摄影师,你说能承载过去的,除了记忆还有相片。
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应该期待些什么。你是有梦想的人,有梦想的人都会发光。
三
毕业典礼之后,全班同学脱掉了肥大的校服,高高地抛向天空。我们放肆地笑着,为了一路上跌跌撞撞的青春。
人群里,你拽住我奔跑起来,顺着那条落满粉色花瓣的校道,一直到教学楼后面僻静的树林。你的脸微微泛着些红色,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狂奔,还是别的什么。
沉默了良久,你递给我一个礼盒,道:“我想为你拍一套照片留作纪念,明天穿着这个,等我去接你。”
那是一条婴儿蓝的连衣裙,上面装饰着可爱的图案。我忽然想起之前在杂志上看到过一条类似的裙子,那时我指着它给你说,这个颜色太干净了,像天空。
你把拍摄的地点定在了学校,这个记录了我们三年回忆的地方。不管收获多少,这一阶段已经结束,今后还要好好成长。我随意摆着些姿势,任你捕捉。你说过照片承载的是过去,我想多年后想起此情此景,我依然会感动地哽咽。
那些年的少年少女,借着彼此的光,瞧见了不一样的世界。
之后,我们联络渐少,听说你去了外地成为了专业的摄影师。你不在场的同学会上,大家谈论起你,当年那些对你的不理解,也渐渐变成了赞叹“你瞧,阿明那会儿就是个有目标的人。”一位喝高了的男同学拉着我说:“季小满,你一定猜不到为什么你会和阿明成为同桌。那小子暗恋你很久了,非拉着班长搞什么抽前排座位。所以不管你抽到什么签,都会和他成为同桌。”
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忽然幻化出几年前的场景,你一脸正色地告诉我,你和我靠的是实打实的缘分。可至于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已经尘封在岁月里,不得而知了。
我的鼻腔升腾起一阵酸涩,仰起头,回敬了对方一杯清酒。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没法重来。当时的我们,有无数次表白心迹的机会,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可那时的你仍旧被我保存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当我再想起你时,会微笑会落泪不会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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