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穷

小时候家里穷，姊妹多。最切身的体验就是馋。

小县城的十字路口，夏天傍晚有烧烤的摊子，闻着孜然粉的味道，口水不自觉就流出来；还有雪花酪，形状类似冰淇淋，没有它甜。

盛在细高的玻璃杯里，有鲜奶、凉开水、白沙糖，熟花生末、红豆。

因为还有碎冰块，消暑解渴效果极佳。自从上了大学离了故乡，就再也没有吃过。

朋友请吃了几次，不好意思说囊中羞涩而拒绝，厚着脸皮蹭吃。超级爱吃。

可是口袋里没有零钱，结账时候脸都是烫的，感觉跟吃嗟来之食一样。所以最怕

她来找我，虽然很愿意跟她玩；虽然我很馋。

但我还是很怀念她。我沉默寡言，很少有朋友，在学校外的时间里，还有人邀出去玩，不至于过于冷清无聊。

因为小县城的穷人家，不像家境不错的孩子，也不如农村的孩子。

穷在闹市无人问，父母的朋友少，小孩子也是无人问津的。

大学考了两年，依旧是个二本，听了朋友的建议，选择了省内的师范大学。因为高中已经花了4000多的择校费（90年代算是巨款，那会大学的学费一年才2000多），大学的学费，我觉得没脸跟家里要。

所以自告奋勇跟着父母去做泥瓦匠，帮大工拎水泥，筛沙子，滤掉大块石头。

烈日炙烤，手上磨出茧子，汗流浃背，都不算什么。那会正害羞的年纪，整个工地就我妈和我两个女的，觉得不是很方便。

夏天衣服穿的少，热的时候，男劳力光着膀子，有的一身五花膘，有的瘦骨嶙峋，汗如雨下，在日光下闪着贼亮的光芒，躲也躲不过。

我娘现在帮着照顾孩子，大夏天的，习惯性穿两层衣服，都是短袖。

我不解，问她。她说，夏天热，在日头下干活，出汗太多，衣服都贴身上，女的这样在工地上不好意思，时间长习惯了，不穿两件感觉少点啥。

听完心里一股酸楚，更多的是憎恨自己，至今还没有让娘亲享到福。

那会儿去干活，记忆最深刻的是绝望。每日机械地拿铁锨铲沙子，拎水泥，眼巴巴地等着到点可以解脱。

累，苦，枯燥，重复，没有尊严，体会不到价值。我不愿意干。

这种记忆太深刻了，避免沦落到靠下体力来吃饭，也想让父母早日脱离这种又脏又累又贱的活，是我拼命学习的最大动力之一。

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认为，至少我妈没有觉得下体力是下贱，但我却本能觉得泥瓦工的营生很没有面子。

不愿意跟人提及父母的工作，不得已提到也是一脸窘迫，丝毫没有自食其力的自豪；

一旦我能往家里拿钱了，就更不愿意让他们去辛苦。

即使是做农民，也是有尊严的。农民至少有土地，有归属感。

我爸来北京做过一段时间的建筑工人，严格意义上他没有做过农民，专注瓦工一辈子。

很多农民工在老家也都不种地了。他们处于农民工的状态时，大多是背井离乡去大城市，留着一家老小在家里，巴巴儿的等着寄生活费。

我对于地铁里背着被子，拖着编织袋的农民工，对小区里身上沾满涂料的装修工人，感觉很复杂。

觉得他们是亲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又觉得凄凉。

古人说：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只是对于农民工兄弟的这种爱屋及乌，有太多悲凉，也无济于事。

大学时候，除了学专业课，假期都在操心挣钱，我想靠自己挣生活费。

学校里有贫困补助，助学贷款，我都申请了。

有觉得不好意思，也有觉得是嗟来之食。可是我更不愿意跟我妈张口要钱，着急着想独立。

有次在校园眼镜店里配眼镜，钱不太够，主要价位也超过预期，我跟老板搞价，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老板还是不肯松口。有次在校园眼镜店里配眼镜，钱不太够，主要价位也超过预期，我跟老板搞价，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老板还是不肯松口。

同来的室友A帮我砍价，听到她帮我说好话，软磨硬泡老板时，瞬间不争气地泪崩。

快毕业的时候，因为考了自费研究生，我忙着挣研究生的学费，接了一个雪花啤酒的销售，晚上7点到10点，在夜市里推销啤酒。

厂家把啤酒放在各个夜市摊上。客人在点酒时，通常不会具体到喝哪一个牌子。

我们去的作用就是多跟老板套近乎，多给老板打下手，借他的力，多卖啤酒。

一般人看着我们是学生样，都很友好，没有碰到什么为难的事情。

多年只知道死读书，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要让我主动跟陌生人搭话，推销东西，是个折磨。

坚持了三天，因为有别的挣钱机会，我不得不辞掉。据说不做够一个月，不给钱。我们到地方以后，找到小头目，人家一看是两个姑娘，正眼都没看一眼，根本不搭理我们。

虽然觉得规定不合理，但人家是给钱方，他说什么是什么。我想着觉得不甘，毕竟是辛苦钱。在寝室说的时候，室友A答应跟我一起去争取。

然后我朋友就说：“我看了，这楼旁边就是工商局。你们如果不给钱，我们就想其他合法的手段”。说完就拉着我雄赳赳地走了。

到楼下的时候，我手机响了（我给他们打过电话），他们同意给钱。

我以为要不到钱，以为弱小的我，挣不到自己的权益，只能是被别人鱼肉。

当时觉得她就是我生活里遇到的英雄，感受到少有的正义和希望。

我这个室友家境算寝室里最好的，人长的也好。从军训开始，就不断有男生打电话到寝室找她。

生活里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受欢迎的女生。

同为女生，最开始是有点嫉妒。不过，人家的确很漂亮，人也很善良，性格好。所以班里人都很喜欢她。

关于她，我还有一件事记得非常清楚。有次期末考试，另外一个同学告诉我她的专业课成绩超过我，成为班级第一。

我当时就跟这个朋友说：“我什么都不如她，家境，性格，长相，身材……我只有成绩比她强，她怎么可以比我成绩还要好？绝对不可以！”

当时我恶狠狠的的表情，大概也吓坏了这位同学吧。

后来参加工作后，她结婚通知我时，往事一幕幕，我想去祝福她，报答她当年的行侠仗义，答应好说做伴娘。

可是一听说，她的伴娘有好几个的时候，觉得自己被轻视，突然就不想去了。找了个借口没去。

这些事，放在我心里很久了。有时候，会冷不丁冒出来。

还有另外一个室友，因为她用我的东西，被没收，我嚷了好几次要人家要赔。

真是穷人志短，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脸红。工作后，我鼓起勇气道歉，她说根本都不记得了。

我也无所谓释然，因为知道当时，她肯定是非常讨厌我的斤斤计较。

有些事情，做过就是做过，像根刺扎在别人心里，也扎在你自己心里。

现在还时常想起的一个囧事，就是去日本交换生期间，坐公交出去玩，买的通票丢了。

也不贵，800日元左右，几十块钱，但在我看来是不小的数目。

下车时候被司机拦住，我结结巴巴用日语解释票丢了，司机狐疑的看了我一眼，挥手放我下车，当时，后面一堆人等着要下去。真给国人丢脸了。

后来同行的朋友说：“我要是你，就再买一张了”。是的啊。我怎么就这么抠呢？

张爱玲说，她爱钱，因为没有吃过钱的苦。我也爱钱，因为我吃过太多没有钱的苦。人越是缺一样东西，越是对它念念不忘。

我妈和我，至今都是典型的没有金钱安全感的人。觉得一天不挣钱，日子就没着落。

这不，最近不知道跟小区里哪个老太太学的，我妈开始在小区里捡矿泉水瓶子，纸箱子，卖废品。我这么好面子，当然尝试阻拦。

然而对于金钱的不安全感，我太懂了。所以后来，就由她去了。

我知道，怎样做，可以让妈妈像很多同龄人的妈妈一样，时髦，优雅，干净，气定神闲（或许我妈的理想并非如此，那按她老人家的来吧），我也正以我的方式努力。

我需要时间，不知道还需要多久。原先觉得焦虑。现在还好，只要每天都在努力做，就好。

唯一希冀的是，我从现在开始，能做到好好跟她说话。

理解，尊重她的抠门，心疼钱，捡破烂，不讲卫生等习惯。而不是仿佛看到自己的伤口一样，神经质的狂躁，不耐烦。

这或许比我挣很多钱给她安全感，来得更靠谱，更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