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二点一刻,这个时间点儿应该算是正午吧?至少墙上的那款电子钟是这么显示的。
叶苏明望了一眼窗子,廉价的遮光布卷帘上,画的是一片美丽的沙滩,这景致永远都停在明亮的阳光里。那上面没有真的阳光,可每次看的时候,我都会感觉到很刺眼,因为整个屋子都很暗,唯一的一盏吸顶灯,里边的光源应该也是很多年了,虽然是白色的冷光,却并没有那么亮。
大门,这个唯一可以出去的地方,叶苏明已经三天没有靠近了。他怕走近之后,只怕就再也压不住心底里冲动了,这感觉像烈日下,一只躺在水泥地面上的蚯蚓,想找到潮湿的土壤,然后把已经烫伤的身子赶紧钻进去,用土里的水份和微生物,疗伤。
再过半小时,他封禁自己的时间就要到了。五天,整整的120个小时,他只为了体验一下,冬娜曾经历过的同样的感觉。他经历过了,但是,他更加的不确定,自己可以感受到那个时候,身处在里同一间完全封闭的房子里边的冬娜的真切感受。
就在时钟上的秒针只差最后一圈,就要跳到那个他设定好了,可以走出去这间房间的时间点的时候,他已经渐渐的模糊了自己的神智。最后支撑他还可以慢慢的站起来,驼着背站在地上的唯一想法,是自己可以跑过去那道门,打开,然后跑出去,拼命的跑,方向,太阳。
门开了,楼梯似乎并不觉得像平时那样高,他跑了下去,应该说是冲下去,或都已经是把自己扔了下去。房间就在二楼,楼道里已经有阳光从一个小窗子照了进来。刺眼,确实很刺眼,叶苏明只在瞬间判断到楼梯在哪里之后,便在几声闷响之后,到了一楼,眼睛根本睁不开,光线来自楼道的小门。眼泪急速的分泌着,保护着眼球不被伤害。他从地上站起来,头撞到了栏杆,低着头,双手向另一边,扶到了墙。沿着墙壁,向着那道光,他移动了过去。不能太快,是因为脚腕已经扭伤了。
他判定自己已经走出了楼道的门,因为,一股清风,夹杂着太阳的热量吹到了他的脸上。他的头还是低着,却不停的摇晃着,嘴里还发着呜呜的声音,他想不出现在应该是大喊,还是应该大笑,却是想发出点声音,听到声音远去的感觉。这几天,在房间里无论他和自己说什么,都只感觉到最远三米的墙壁的回声。
一个月前,他深爱了五年的那个女孩儿对他说,自己找到了生活的方向,之后,便离开了他,离开了这座他们相识和相爱了五年的小城市。叶苏明曾经以为的幸福生活大门,就在自己的面前关上了。他们原本计划着要结婚,就在今天。他刚逃离出来的这房间,便是两家人凑钱一起给他们准备的新房。让叶苏明在这一个月里越来越奔溃的是,他曾一直以为,为了她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可是她走的时候,他却迟疑是不是要跟她一起。
一个月前的那天叶苏明跑车从外地回来,五天联系不上冬娜,让他心生焦虑,胡思乱想了无数种可能性。
小城的停车场离家不远,跑步也就十分钟,他们的新家就在城中心。装修已经做完,他回来之后,要自己和哥哥动手打一套家具。他的爷爷就是木工,周边几座县城都闻名的师傅。他爸爸继承了这家里传下来的技术,不过给人打家具的活儿近些年渐渐的没了市场,取而代之的,是文物保护部门的很多修复的活儿。他哥哥现在也还在作着木工,只是去到了遥远的大城市,说是用的都是电动的工具,做的都是些道具、装饰什么的,不过很挣钱,只打小时工,就在城里买了房子,安了家。听说弟弟快要结婚了,准备专程跑回来,按他爸爸的意思,帮着打一套结实到可以用一辈子的家具做彩礼。
冬娜没有说反对,却闷不作声好几天,日常的上着自己的班,直到叶苏明说要出去跑五天的车。她站在车边儿,把手机递给了叶苏明。
叶苏明拿过来看了一眼,说:“这不是淘宝嘛?欧式家具,地中海风格,水曲柳。这木头不行呀......你不会是想买一套家具吧?八万多块!”
当他看到她的目光的时候,他确定,那是一种自己经常会见到,但是又感觉从未见过的眼神。
冬娜小自己五岁,两家人虽称不上世交,却也是同个小城里关系算不错的两户人家。家里人常开玩笑,早知道他两可以好上,那还不如从小订个娃娃亲来的好,可以亲上加亲啦。冬娜上到高中,没考上大学,就被安排到了镇供电所工作。三班倒的工作,在变压站里,天天看着那一块块感觉永远也坏不了的老旧电表,上面的指针几乎也不怎么摆动,上班很轻松,可以时不时的睡睡觉,看看书,喝喝水。
她从小喜欢画画,用一支铅笔就可以在随便的个平面上,把看到的景像给画下来。她读过很多素描和油画的书,但是,家里人压倒式的异口同声的“不务正业”的评价,让她只能在上自习的时候,自己偷偷的画。她给叶苏明看过自己所有的课本,所有的作业本,只要读过的地方,都会有画。有房子,有柳树,有小湖,有小街,有城里最高的十八层的新政府楼房。
而他们相识的时候,冬娜用油漆刷沾着油漆,画在叶书明车门上的那个巴黎铁塔,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这样的画儿,她都是画在地上,墙上。那天也是无聊,刚好从姑妈家回来下公交,路过停在停车场的这辆崭新的黄色大货车,而边上居然放了两桶打开盖儿的,黑色和白色的油漆。
冬娜当天是去相亲的,应付式的走完流程,已经下午了,夕阳下的黄色卡车,吸引到她的目光。刚刚画完了铁塔的她,开心的把笔在手里摇晃着,似乎看着这画,把一天的沉默都承着画上白色的云朵飘散开去了。
“画的不错呀。”声后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回头看到一张很是帅气的脸,似乎认识,却又想不起名字。 她下意识的回了一句:“还行吧。”
“可是,你在我的车上画这东西,要是洗不掉,你可就要赔钱了呀。”对方说的很认真。她忽的才意识到,这车的主人来了,而自己犯下了大错,昨天才发的1400多块的工资,估计要保不住了。油漆刷掉到了地上,她的腿想要逃,但是,她却动不了地方。紧张的嘴巴也合不上了,对方却把一只眼半闭的瞄着她,这让她更加不安了。可能因为那人站的距离太近了,她的两只手不由的推了出去。
“冬娜,两年不见,你还学会打功夫了呀,哈哈哈。”已经被推的坐在地上的男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还大笑了起来。定了定神的冬娜,再细看看这个人,不太确定的叫出了名字:“叶苏明?”
两年前被哥哥接去城里的叶苏明,学会了开车,哥哥出钱让这个还是想回家乡发展的弟弟买了一辆大货车,跑长途,专门运家乡的土豆出去卖,还是个不错的生意。这小城周边,到处种着土豆,已经规模化的农户,一年的产量很大,需要特别多车来运输。今天是回来的第三天,居然看到有人在往自己车上画画,而那油漆本来是要在车上画一些警戒线和背后的大车牌号的。
两个人,在这没见过面的两年里变化都很大,互相都快要认不出对方了。原本的小姑娘,变成了水灵的大美女,而原来土里土气的小混混,如今却打扮的有几分的洋气。因为年轻的缘故吧,一种美好的情愫,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产生了。两人一起甜蜜的走过了一年。两个人开心,两家人更是开心,婚事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但是,叶苏明万万没想到,冬娜的心里,是他看不懂的。
开着车跑在路上的叶苏明想着刚才因为家具的事发生的争执。那套看上去怪怪的外国风格的家具,他在城里哥哥家也没见过。大哥去大城市好几年,可家具还是用的自己打的,结实的松木和柳木,真的是可以用一辈子的。原本可爱恬静的冬娜,怎么会不喜欢自己亲手为她制作的家具呢?还有句听上去很刺耳的:“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一趟车,跑了五天,两天赌气不打电话,三天无法接通,而且没有人可以找的到冬娜。匆匆赶回家的那个正午,叶苏明是疾跑着到的自己新房楼下,他隐约的感觉到,冬娜应该是在家里,虽然好几个家人都和他说过,门锁着,也敲过,里边确实没人,窗子也关着,窗帘也黑着,晚上也没亮过灯。
终于回来了,关上车门,就是疾跑,在这奔跑中,只有这正午的风声可以听的到。就在他离楼道的门只有几步的距离的时候,他看到了从里边手扶着墙,一步步挪出来的冬娜,她用力的摇着一直低垂的头。这景象,让叶苏明有点害怕,他脑子里转过了无数种猜测,他断定是出事了,但是,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都没想起要冲过去,只是看着冬娜,慢慢的抬起头,眼睛依然闭着,但脸上居然带着微笑。
豁的,冬娜睁开了眼,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她看到了站在面前的叶苏明。两人都紧跑几步,紧紧的抱在了一起。良久之后,叶苏明没有问什么,只是抱着,他不想问那些可怕的问题。而冬娜的微笑,更让他不知道该不该问那些关怀和猜测交织的问题。
“我们走吧,我想离开现在的生活,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冬娜的这句话,让叶苏明很茫然,他看了看冬娜完全不同的,放着光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家二楼的窗子,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冬娜走了,在叶苏明不答应和她一起离开,并且列举了很多他们现在是多么的安逸、安全和幸福的理由之后。
一个月里,叶苏明没有接一间跑车的活儿,也没有好好吃饭,只是一直在思考着冬娜的离开,从各种正反面的猜测中,他已经无法再想出原因,他决定自己去那房了呆上五天,一样的不见光,不见人,关掉手机。
正午的风又一次的吹过叶苏明的脸,他感觉到了脸上的泪还没有擦拭掉,有点微凉。他开始想起,自己其实并不是想要冲出来,而原本的计划只是想感受冬娜的一样的心境。而现在看来,好像失败了,他真的不知道这五天里自己有多难熬,多想冲出来,这逃离的冲动使他完全不可能再去静下来,考虑冬娜那时的心境。逃离出来的他,此时才又想起问自己,冬娜怎么做到在里边呆了五天呢?
他走出了小区的大门,街上还是一样的没多少人,偶尔经过的汽车扬起一点点灰尘。一位老人带着一个孩子在街边上的小卖店门口坐着,手里拿着一个收音机,里边播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声音。小孩子吃着一根冰棒,突然问道:“奶奶,这车开到哪儿去了?”
老太太望向远去的车子,笑着答道:“奶奶也不知道呀,可能是去另一个城了吧,那挺远的,就是你二姑奶住的那个镇子,离这儿有几十里地呢,奶奶也只去过十多趟。”
叶苏明淑淑的泪水流了下来,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声的喊道:“是十九年,不是五天!对,是十九年,不是五天!”
老太太抱起被吓了一跳,正哇哇大哭的小孙子,说了一句神经病之后,离开了。叶苏明再次跑了起来,冲向了自己卡车。
“还记得十年前我见到你的时候,是怎么描述我离开的心情的嘛?”叶苏明问道。
“记得吧,但是,又像是有点模糊了。”
“现在,我走了一趟,又回来了,你说,那时候,我是不是错了?想错了,也做错了?”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吧。”女人一边说,一边看看手里牵着的已经五岁的儿子,再抬头看看开了一路车,脸上有点疲惫的丈夫叶苏明,缓缓的微笑着说:“老公,你说,我们是真的留下来呢,还是再回去呢?”
叶苏明没有回答,他转身一把抱起儿子,指了指周围林立的小区楼房,说:“儿子,这就是爸妈出生的地方,原来是一座山清水秀的小城,现在也和大城市差不多了,咱们往后啊,就要搬回来这里生活了,好不好?”
小孩子顺着爸爸的手指环视了一圈,不加思考的回答说:“好!”
三个人坐上了车子,听到叶苏明的声音:“将来你长大了呀,想去哪儿......"
车门关上了,说话声也戛然而止,只有正午的风吹着,夹杂着十年前一样,没怎么变化过的阳光的微热,吹过这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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