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我一跃坐在药桌上,双手撑住桌面俯视对面床榻上整理衣襟的齐垣。他赤裸着上身,白色纱布从他古铜色的肩膀蔓延至腰间,乳黄色药汁星星点点从纱布里渗透出来,他修长的手指将墨绿色衣襟从腰间缓缓搭至肩膀。这画面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1.
萧然慢慢解开缠绕我脸畔的纱布,他的动作很轻,我竟丝毫感受不到半分疼痛。几番萦绕下来,纱布已尽缠于他手上。一年来,我再次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面容。
阳光透过竹林细罅打落一窗光华,斑驳的星星点点犹如嶙峋波光。我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竟格外生疏。左颊是面若皎月,而脸颊的右边,一条条剑痕清晰可见。伸手触摸时,心中隐隐作痛。
萧然将桌上的瓶瓶罐罐放至药箱,取出一条白色面纱轻轻帮我系上,顿了顿,满意地点点头:“嗯……这样看还是美女。”
被我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这样出去不怕砸了你的招牌?”
“姑娘来时身受剧毒,身体发溃,面部更是溃烂不止,现在毒已控制,面部恢复,除却剑伤深重留痕,其他已与常人无恙。幸得我妙手回春之术,方能如此。”
一个大夫得有多自大才敢说自己妙手回春。
“有吗?我记得我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呀。”我无邪地冲他眨眨眼。
萧然硬是被呛得咳个不停,脸色煞青,待喘过气,手抚额头道:“姑娘若不是失了记忆,又怎会忘记初来乍到时面容简直差到一塌糊涂。”
“有多一塌糊涂?”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无赖道。反正现在已被他医好,干脆活脱脱来个抵死不认账。试问盘古开天辟地几万余载,天底下有哪个整过容的女子缺心眼儿到承认自己有个做梦都想销毁的曾经。
萧然扫视屋内一周,目光直勾勾转向门外,手指在我眼前晃动一圈后径直指向栏杆上一滴灰白凝固的液体。鼻孔微微动了动,目光瞬间无限鄙夷,竟还带些不忍直视,牙齿哆哆嗦嗦打颤道:“像……像它!”
一粒鸟屎。
我听见骨节处咯吱咯吱的蠢蠢欲动,几次忍住想抽他的冲动,咬咬牙:“自古斯文多败类,你应是将猥琐发挥到淋漓尽致了。”
……
萧然自知讨不到便宜,以往无数次血的教训证明,我是足够仁慈的,一般能动口解决的绝不动手,需动手解决的绝对打到敌人还不了手,所以他聪明地选择了转移话题,愤愤道:“快去洗把脸,药还粘在脸上呢。”言外之意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经他这一提醒我才想起,我好像太久太久没有洗过脸了。每次都是个把月换药的时候稍稍清理一下,掰起指头算算,恐不超过十次。鉴于同流者合污,不同流者不相为谋,我自然鄙视眼前这个白衣飘飘的洁癖狂鄙视得要命。药理上说,以孤荇草恢复容貌者,必经春发、夏燥、秋干、冬寒之练,方可成形。春发倒还能忍,一到夏季天热得出奇,加之无法沐浴,更滋生出难闻的恶臭,着实无法忍受。彼时我蜷曲在角落里唯一的阴凉处,一身臭味地仰视萧然白衣飘飘在眼前晃来晃去,免不了造成极大的心理阴影。我一忍再忍终是未能忍住,死死拽住他衣角,眼中雾气朦胧,弱弱地乞求道:“萧大哥,我能不能洗个澡?”上苍知道我说这话时有多诚恳。
萧然“呀”地一声尖叫,末了,顿了顿:“你是整脸又不是全身整容,当然可以,我还以为你是自己不想洗呢,哈哈哈哈……”
被我乱棍打死。
许是纱布缠的久了,生生闷出一股子怪味儿,说不上好闻,但也绝不难闻。萧然嗅了嗅说这是药香,被我吐槽好久。萧然说,体香是香,药香也是香,只是种类不同罢了。我沉思良久,觉得甚有道理,但也说不上这道理具体是什么,便糊里糊涂接受了这种药香。
萧然治好了我的伤,帮我恢复容貌,我深知这是一场交易,内心却仍感激不已。我想给他唱支曲,不收钱的,算作额外附赠吧。萧然却抵死不从,大义正色道:“无功不受禄,受禄非君子,我与姑娘无冤无仇,姑娘何苦毁我一世英名?”看他一副凛然之风君子模样,更坚定了我的决心。我暗自决定在他必须在某个固定地点做某件事,即使发生意外事件也绝不能离开的时候,为他唱支曲,这样他就有正当理由听下去而不受良心谴责。
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到日出,我天天趴在窗前思考,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参透玄机:如厕,此乃最佳时机也。我将这一计划付诸实践的最终结果是,萧然的如厕速度有了质的突破,堪称突飞猛进,连手纸都省了好几沓。终于有一天,萧然身心俱疲地叫我到跟前,修长的手指撩起我耳边吹乱的细发,柔声道:“月月,其实你是一个好姑娘,长的漂亮,身手也好……”
“等等”我兀自打断他的话,伸出一只手指缓缓拨开发间他的手,嘴角僵硬地扯出一丝微笑,“说人话!”
“月见,”他唇角动了动,良久才发出声来,表情哀怨又迷惘:“我耳根子弱,实在经不起你那清脆的歌声折腾。”我分明听见他说“清脆”二字时生生咽了大口唾沫才勉强说出来。
下一秒,他已被我抛出五米之远。
毒舌至此,真是够了。
复原的第五天,我们一起坐在屋外晒太阳。阳光泛着金色的光华从天际铺撒而来,落入泛着波光的水缸,落入堆满皑皑白雪的草屋,落入萧然乌黑而空洞的眼眸。他半躺在一只简陋的竹椅,右手悠然地枕于脑后,左手衣袖空荡荡悬搭在空中。他从未说过有关那只残臂的往事,但我猜多半与齐垣有关。我坐在草屋前的台阶上,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天。他闭上双眼,不紧不慢道:“月见,这一天终是来了,你可欢喜?”
我一怔,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股无来由的悲伤瞬间爬满心里的角角落落。是的,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一年。从脸部溃烂躲入这绝世之地只待毒发身亡的那一刻起,从我答应萧然以刺杀齐垣换取解药的那一刻起,不就早已注定这一天的到来了吗。我该欢喜才是。
可是,我竟感受不到一丝愉悦。
萧然轻轻地翻身背对我,他的面容在阴影里勾勒得冷峻又沉默,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那语气里不带丝毫感情地默念,仿若呓语般:“月见花开时,要活着回来。”
离开空灵谷那天,天空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将竹叶打得清脆。如此这般翠绿,即便是春夏也未曾见过。
绿得耀眼。
回头看竹林掩映中的小草屋,置若仙境,却是隔了一层尘世。萧然立于门口,一袭白衣在风中翩跹起舞,衣角略微被雨滴打湿。他的目光仍是空洞而深邃,望着我时有淡淡的忧伤,嘴角动了动,声音却似消失在滴答的雨声中。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又从何谈起。于我而言,这是一场再公平不过的交易。齐垣与我有血海深仇,萧然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报仇的机会,我应该感激才是。只是月见花开时,我若未完成与他的约定,便拿不到最后的解药。
我从心里扯出一丝笑意,朝他用力挥挥手。
苍白的天际划过一声离鸟刺耳的啼啭,哀婉的,悲凉的。
2.
恰是元宵节,来到帕托的第二天。
苍穹如墨,灯舞歌鸣,人影晃动。热闹的街道两侧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孩童围绕着卖冰糖葫芦的商贩欢快打转。我悠然走在熙攘的人群中,仰头看着天空中冉冉升起的孔明灯,像天际的星星一般明亮。末地回过神,目光落在一处面具摊上。
记得第一次和齐垣过节也是元宵节。我说我从未和家人逛过花灯会,他便硬拉着我的手朝东门走去。冬夜的风凉凉的,他鬓角的发梢被风吹起,衣摆如飘飞般蹁跹,我拉着他的手,紧紧跟随他的背影。
灯会上不少卖面具的商贩。我随手拿起一个白狐面具,端详良久。面具只有半张脸大,眼周银色线条勾画细致。戴上转过身给他看:“将军你看,戴上面具是不是就认不出我了?”
他笑出声来,就像温柔的风,有淡淡的梨花香气:“这面具都是骗小孩子的,在意你的人又怎能认不出。你若喜欢,我送你一个。”
我努了努嘴,摘下面具放在手上摩挲片刻,眼神黯淡下来,嘴角一丝苦苦的笑意:“将军你知道吗,我从六岁起就带着弟弟四处乞讨过活,每天要看别人的眼色讨口饭吃。后来弟弟生病没钱治,在我八岁那年就去世了。”我看着远处的灯火,慢慢朝前走,“我记得那是元宵夜,他窝在我怀里,我们冷得瑟瑟发抖蜷曲在街角,他说姐姐,什么时候我们也有一盏花灯……”我仰起头让风吹干眼角的泪,声音有些哽咽,眼中的灯火朦胧成一团。
齐垣抬起手轻抚我的头,他看着我,目光柔和如流水一般,轻喃:“月见,你要相信,上苍不会亏待一个曾经奋力挣扎过的好人。”我看着他,笃定地点点头。也许就是那一瞬间,所有的坚强顷刻坍塌,我看着灯火喧嚣中的他,竟有了从未有过的期待和希望。
再拿起这面具,已然物是人非。却仍有不少痴情儿女流连不舍,眼前的男子便是其中之一。他与我擦肩而过,腰间别着一个白狐面具,我注意到他,他的背影竟莫名的熟悉。恰此时,他的面具像一片落叶从腰间轻飘飘飞落地面,却丝毫不知。我俯身拾起地上的面具,笑道:“公子,您的面具掉了。”
他转身,我嘴角的微笑渐渐僵硬。
我望着他,在人群涌动中望着他,一步也迈不开,就像水流湍急的河谷中一块儿顽固如铁的磐石,一动也不动的。路人的热闹、欢呼,已化成我耳边的风,卷携着沙土呼啸而逝。我模糊了的瞳孔里依旧是他最初的模样,棱角分明的脸庞,英气逼人的剑眉,如墨如幻的眸子,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份陌生,一份迟疑。我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去抚摸那稍显沧桑的面庞,我的嘴唇在颤抖,心也在颤抖。这就是我曾经一厢情愿认定爱慕一生的人,这就是我奋不顾身以命引敌也要顾全的人,这就是我在沙漠里绝望无助奔走三天三夜给我唯一希望的人,这,也是将我热腾腾的心冷冷丢弃冰窖雪藏的人。
他,此刻,就在这里,就在我眼前。
齐垣迟疑了一下,接过面具,嘴角微微一笑:“谢谢。”
我深吸一口气,将凝固在眼眶的迷雾吹散,双手一摊:“不客气。”
他终究未能认出我,也是,我并不是他在意的人,这是应该的。
鼻头一酸。
转身的一刹那,冰凉的雪花落在我脸庞,就像掉落凡间的精灵,洁白晶莹。
下雪了。
我下意识回过头看他,雪越下越大,似乎就在回眸的一刹那。齐垣站在漫天大雪的中央,他一袭素黑的长袍在雪中起舞,他静静地站成一幅水墨画,只是他并非闲适隐居的垂钓者,也不是谦谦尔雅的文人墨客,他更像一个操纵者,不露声色地操纵着眼前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冷眼旁观它们覆盖经久不变的人事沧桑。
“姑娘若是一个人,不妨我们结伴而行,正巧在下也是独自一人。”齐垣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便甚好。”我轻轻颔首,雪花落在遮面的白纱上。
齐垣走在前,我紧紧跟随,如墨星空中游走着一盏盏璀璨如星的孔明灯,它们将天空映得红彤彤的。我们向南走,它们向北游,倒像是逆流而上的舟,只是不知道谁是那河流,谁是那小舟。
齐垣一边赏灯一边漫不经心道:“元宵佳节姑娘一人在外,家里不会担心吗?”
我笑笑:“公子多虑了。我父母已故,本是来京城投奔远亲,却不料他们早已搬迁,只好暂住客栈再做打算。”
“哦?”齐垣似有深意地回头看我,继而打量再三,“方才闻到姑娘身上一股药香甚是清奇,姑娘可是行医出身?”
我心中一惊,药香终究是药香,这么容易便被识出,萧然这个大骗子。
“不瞒公子,我自幼熟识药草,公子府上若需医女我倒是很愿意效劳,也可积攒盘缠继续寻亲。”
久病成医大概就是这个道理,细想下萧然也算是我半个师傅,念及此,心中默默拜了两拜。
“那姑娘大可随我入府,我府上正缺一个疗伤治病的大夫。”齐垣的嘴角勾勒出好看的弧度。
在河岸边停下来,孔明灯多是从这里放飞的。齐垣径自走向人群,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盏孔明灯。他点灯时格外小心,又格外认真,好像生怕碰坏了心爱之物的孩子,倒最不像是战场上杀敌的将军,我不禁轻笑起来。齐垣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表情又恢复淡然,递给我一只蘸了墨的毛笔:“许个愿吧,写在孔明灯上。”我迟疑片刻,接过毛笔挥毫两下,递给他,略带轻蔑又似玩笑般:“莫非真能实现不成?”
谁会相信。一个历经生死心灰意冷的人怎么还会相信那些编给善男信女的美梦。齐垣没有回答,他写的很认真,几乎是不带任何迟疑的,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为了这个愿望想了很久有备而来。
他写了很久。我轻咳两声:“嗯……你这是要写篇大作考状元吗?”
灯随着风缓缓吹向北方,起初颤微微,最后终于游入灯海之中。我望着缓缓升入天际泛着温润黄色光芒的孔明灯,透明的微光映照出黑色毛笔字迹“再见”,那是我亲手写上去的。齐垣的目光沿着灯光飘向远方,黑色的瞳孔里除了漫天纷飞的雪花,还有一层飘忽不定的哀思。我漫不经心地问:“你写的什么啊?”他转过头看我,眼睛微微一笑:“你猜。”眸中一片笑意,那层飘忽不定的哀思散去了。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他却笑得更开心了。我一怔,心跳漏了一拍。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
“晚樱。”
鲜有人知道,月见草,又名晚樱草。
3.
在将军府的一个月间,齐垣每天都到药房换药。
他身上大大小小疤痕不下十余处,有时即便是痛得额头渗汗,也不作一声。包扎后,也不急着离开,说一些童年的趣事,有时也讲一些战场上杀敌的旧闻。那些事是月见也不曾听过的事。见我听得出神,便伸出中指轻扣我额头,待我痛得回过神揉揉额头,他的嘴角勾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有时竟哈哈大笑起来,俨然不顾将军这样严谨正经的身份地位。
我也会趁他心情好的时候问一些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问题。
彼时,我一跃坐在药桌上,双手撑住桌面俯视对面床榻上整理衣襟的齐垣。他赤裸着上身,白色纱布从他古铜色的肩膀蔓延至腰间,乳黄色药汁星星点点从纱布里渗透出来,他修长的手指将墨绿色衣襟从腰间缓缓搭至肩膀。这画面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我轻咳两声,齐垣抬头看我,我问:“将军,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他手上的动作蓦地停住,表情些许凝重,眼眸中的神色渐渐暗淡,嘴唇抿得很紧,良久没有作答。继而缓缓将腰带系好,“你呢?”
我望着窗外穿插进天际的梅花树,枝头一只乌鸦蜷缩着头,它冷得打了个颤,啪嗒啪嗒双翅一层薄薄的积雪簌簌落下。“我想做一个爱得透彻,恨得淋漓尽致,这样一个人。”
齐垣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像是一抹阳光穿透苍茫的迷雾,在凛冽寒风中弥漫开。他走到桌前,双手撑住桌沿,撑在我面前。衣袖半撸在上臂,筋骨清晰可见。他凝视着我的双眸,我看到他黑色的瞳仁中惊慌失措的自己。他说:“如果有来生,我想为一个女人活一次。”我看见他说话时有大团大团白色雾气呼出,这雾气将我弥漫,我屏住呼吸,他的眼眸中却升腾出另一种雾气。
“她是谁?”我低头弱弱地问。
他踏过门槛,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一个被我辜负的人。”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许久未缓过神。
许是齐垣出入药房过于频繁,终是传入了将军夫人的耳中。将军夫人,帕托的公主,漪若。
她居高临下睥睨俯首的我,威慑道:“听说府上来了个医女,是你吧?抬起头让本公主瞧瞧。”
我抬头正视她,漪若皱了皱眉:“长得眉清目秀,倒似在哪里见过,见了本公主还不把面纱摘了。”
“公主且慢,奴婢右脸受伤毁容,见不得人,怕惊吓了公主。”我俯首镇定道,右手暗自从腰间取出一枚银针。
“去,把她的面纱摘了。”漪若怒色道。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她。”门外传来齐垣的声音,他淡然的表情里带着些许怒意,“她是我请来疗伤的医女,请公主不要为难于她。”话语里带着客气,字里行间却坚定决绝。
他直直地站着,看着漪若带人离开,我微微抬头,瞥见他衣角绣着一朵月见花。
初次见他时,他曾问我,为什么叫月见。我想了想,也许是月见草不同吧,别的花都是白天开花,它却独自在夜里绽放。
也有民间的老人们说,月见花的花语是,默默的爱。
那时我十三岁,遇见十七岁的齐垣。
他一身铠甲,胸口的刀伤鲜血直流,踉跄着闯入我的茅草屋。我看着像是画中走出的男子,惊吓得连嘴里的馒头都掉在地上。那时帕托已故国王的七子杀了自己的哥哥,成为帕托的新王,而王都还残余的旧部抵死反抗。齐垣作为新王的部下,遭到暗杀。虽然这是帕托百年历史上的大事,但对于我这种吃不饱穿不暖的贫民来说,远不及一个馒头来的实在。
眼睁睁看着雪白的馒头滚到他脚下,我大叫:“别动,我的馒……”被他一个踉跄搂在怀里捂住嘴巴。我挣扎几下却被他搂得更紧。
“别说话。”他眉头紧皱,双眼紧紧盯着门外。
我小心翼翼抬起头,额头恰巧抵在他的下颚,从未离一个男子如此之近,连他的呼吸都能感受到。我屏住呼吸,细细打量他,他的眉毛浓重却整齐,是那种好看的剑眉,鼻梁挺拔俊秀,嘴唇虽因血气不足苍白了些,却依旧有好看的弧度。他猛地回头看我,撞上他眼睛的那一刻,一股热气忽地从心脏处涌动而上,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躲避不及脸颊一片绯红。
待他的部下赶到,他骑在战马上威风凛凛地俯视我,身后几排士兵整装待发。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天真地问他:“你是将军吗?”
“对呀。”他笑笑,手拉着缰绳,胯下的战马左右踟蹰亟待出发。
我想了想,“那你带我走吧。”一脸稚气地望着他。
他微微皱眉。
许是可怜我的茅草屋如此破败,抑或是让我失了一个馒头心生歉意,他伸出右手将我拉上马。
在将军府读书识字,齐垣也会亲自教我剑术,每次练得不用心时,他总会拿中指轻轻敲我额头,看我一脸懊恼地瞪他,他便哈哈大笑起来。我曾多次要求和他一起打仗,他从不答应。若非我偷偷混入军营,封槐一战他肯定也是不许的。
也许这便是冥冥注定。
帕托大战黎国的封槐之战,帕托以绝对优势压制敌方,但在追缴敌人的路上,我们中了埋伏。敌军将我们彻底包围,四周的剑像流星般从天空划过,一个个帕托战士纷纷落下战马。我与齐垣冲出包围,带领着少数存活的士兵向营地返回。一支箭从空中射向齐垣,战马轰然倒地。
大漠狼烟,风沙四起。
我跪倒在他身旁,捂住他胸口的剑伤,却止不住鲜血直流,泪水从我的脸颊流下,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试图站起来却再次跌倒,他沾满鲜血的手颤抖地拂过我脸颊的泪水,用尽全力道:“月见,别管我,快走!”
“不!我要带你回去!”我嘶哑地说,紧紧将他抱在怀里,泪水模糊了双眼,“我要你活着!”
“傻姑娘,”他用中指轻轻扣我的额头,嘴唇渐渐失去血色,“我……回不去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手指从我脸颊划过,他闭上了双眼。
“齐垣……齐垣……”我抱着他喑哑唤着他的名字,嘴唇咬出血来,“我一定要带你回去!”
我故意暴露目标引敌至反方向,令士兵带着齐垣返回营地。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绝望,饥饿,无助,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活着见到齐垣,他在等我。
帕托的花开了,封槐之战大胜。然而更为人津津乐道的,却是齐垣和漪若公主的婚讯。我曾多少次幻想和他重逢的场景,他看到我活着该有多欢喜!那天,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红色的喜服,胸前鲜艳的红花在风中飒飒而立。迎亲的军队在帕拖百姓的簇拥中从城门而入,我远远望着,他的嘴唇抿的很紧,目光冷冷地直视前方,就像一年前出征时那样。帕托的花从路旁的树枝上吹落,落在他的喜服上,落在他黑色的战马上。他从我面前经过,我把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喊:“齐垣。”
他终是未听见。
我看着他越走越远,消失在簇拥的人群中,泪水模糊了双眼。
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心脏处猛地一紧,一阵剧痛。
也许茅草屋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眼前是大火弥漫的村庄,一群杀手突然出现,刀光剑影,刀刀绝情。原来,我连存活的理由都如此卑微。
将军要你死,他们说。
4.
护城河上打捞出多具女尸,一时之间成了帕托茶余饭后的谈资。百姓口口相传,给了官府巨大压力。只一日,便有消息暗自在民间散播开,说那些女尸皆是漪若公主杀害的将军府婢女。
查案的官员暗自捏了把冷汗。打捞的女尸从衣着和腰牌上一眼便认出是将军府的婢女,还有一活口,已吓得魂飞破散,神神叨叨念着:“公主别杀我……别杀我……”意识到案件的严重性,他们立马封锁消息上报帕托王。可消息越封锁,传扬的越厉害。第二日,便传来王命,漪若公主被逐出王室族谱,自此幽禁于将军府。
梨花簌簌,缱绻而下。
漪若一身粗布素衣,神情恍惚,再无往日的神气。从连廊走向后院,那里一处破败已久的院落,将是她幽禁一生的地方。齐垣走在她身后,表情漠然,不似有任何悲喜之色。只是从我身旁擦肩而过时,顿了顿,却一语不发地走开。
一股肃杀之气。
我身子一凛。
那些女尸是我从乱葬岗搬至护城河的,留下的活口也是我救下的,消息亦是我散播的。只是公主善妒滥杀无辜确是事实,我只是揭露真相的一双手而已。
时隔多日,都未曾再见齐垣。
天气日渐变暖,月见花的花期到了。
我将准备的毒酒端至漪若面前,她惊恐地看着我,颤抖地怒吼:“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已然不重要了,对于公主而言,我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蝼蚁。重要的是,我要你死。”我不紧不慢地将毒酒拿起,细细品玩,语气平淡至极。
“是你……是你精心策划要害我……”她怒目圆瞪,一掌将酒杯打翻。
褐色的酒汁倾倒在地面,泛起白色泡沫。
“我从未想过害谁,”我捏住她的喉咙,手上稍稍用力,“是你手上的那些冤魂让我来找你,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漪若双手划过我的手背留下一条条血印,垂死挣扎,面色逐渐煞白。我眼看着她的呼吸一点一点减弱,挣扎的双手渐渐失去力量。
“不要,月见!”
一把剑横向飞来,从我的指间穿过,插入木梁之中。一个转身,漪若便踉跄落地,咳个不停。
是齐垣。
他的脸上再无笑意,眉头紧皱,“月见,放了她吧,你要找的人是我。”
身子不禁向后退了两步,我冷笑:“原来你早已认出我了。”
“在灯会,我知道是你。”
“那你应该知道公主被幽禁的事也是我做的?”
“我知道。”他神情有些看不出的痛楚。
我苦笑,在他看来,我只不过是跳梁的小丑,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你说这些不觉得可笑吗,齐垣?如果这样,那你为什么不揭穿我?”我嘶哑叫道。这于我而言,才是最大的羞辱。
“因为我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他眼神凄楚地看着我,慢慢向我走来。
“留在身边?”我终是笑出声来,泪水却不自觉流出。多么可笑的理由!我颤抖地拿剑指在他胸前,“如果你觉得现在我还能相信你的话,我该有多傻。”
他握住指在胸口的剑,鲜血从指间滴落,骨节泛白,我一怔,却被他攥得更紧。
他隐忍着痛,眉心紧皱,仍是向我走来,嘴唇动了动:“月见,对不起,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得已的苦衷,”我步步后退,他却步步紧逼,“因为不得已的苦衷,就派杀手杀我?齐垣,我不怪你杀我,你若以为我挡了你的名利仕途,我消失便是……可为什么……为什么连我的村民都不放过……”我捂住心脏处传来的阵阵剧痛,掩面怒声道。
白纱飘落,脸颊的剑伤赫然映入眼帘。
他一怔,呆呆站在那里。嘴里似呓语般:“你说什么?”
“看到这些伤痕了吗,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我手一用力,利剑插入他胸膛三分。
猝不及防的一剑使他屈膝半跪于地,手捂伤口殷殷流淌的鲜血,他的表情无比痛楚,用尽全力道:“月见,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是我!人是我派去的!”
漪若踉跄着站起身,“是我派人杀你的,也是我屠的村!”她仰天大笑,末了颤微微指着我:“都是因为你!齐垣喜欢你,为了你甚至想违抗王命拒婚!若不是为了整个王府的数百条人命,他又怎会……怎会娶我。”
道及此,她哽咽得望着齐垣,双手抚面,痛楚难耐:“可我喜欢了他那么久……那么久……”
“漪若……”一口鲜血从胸腔直涌入喉咙,喷洒在地。
“齐垣,对不起。”她掩面痛哭,双手捧起齐垣的脸颊,轻轻拭去他口吐的鲜血,猛地转身拾起地上的毒酒杯,一饮而尽。
“漪若……”
我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她爱他,因他妒忌所有接近他的女人,终不得善果。而我与他,起于缘,止于恨,终归是一场错过。
剑从指间滑落。
“我在沙漠里找了你很久,若不是王命在身,没找到你我是不会回来的。”齐垣踉跄着起身,“花灯会那天,你不是问我写了什么吗?现在告诉你,我感谢上天再次把她送到我面前,我愿意用生命去守护她,永不辜负。”
他伸出手来。
……
我天真地问他:“你是将军吗?”
“对呀。”他笑笑,手拉着缰绳,胯下的战马左右踟蹰亟待出发。
我想了想,“那你带我走吧。”一脸稚气地望着他。
他微微皱眉。
伸出右手。
……
伸出的手在即将触碰到他指尖的一刻蓦地收回。
“我与你终是隔着血海深仇,他们虽不是你杀,却因你我而死。”我忍住啜泣的声音,指尖在掌心攥出血来,喑哑道:“齐垣,我们就此再无瓜葛,永不再见。”
“月见……”他痛苦得发不出声来。
我咬紧嘴唇,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咽喉。
他是威风凛凛的将军,而我,一个将死之人。我怎么忍心看他再受生离死别之痛。我宁愿他相信,月见只是恨他,只是不想见他。她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活着。
一阵清香扑面,吹干我眼角的泪水。
月见花开了。
闭上眼,我仿若看到一年前,他骑在高头战马上,披着银色的铠甲,身后金黄的战旗在风中飒飒而立。我远远望着,他的嘴唇抿得很紧,目光冷冷地直视前方,帕托的花从路旁的树枝上吹落,落在他的铠甲上,落在他黑色的战马上。他从我面前经过,我把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喊:“齐垣。”
他回过身,伸出手来,嘴角勾勒出好看的弧度:“我等你好久了。”
那该多好。
作者 | 仆阑酱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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