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
默镇距市区三十余公里,镇中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呈盆地状,因某大型金属加工国企而兴盛。说起默镇,与我颇有些缘分。一来两位曾经与我同在部队服役的好友在此地生活,二来初中时期的学校也距该镇不远。因此,默镇我是常去的,也是愿去的。
此番去默镇是应了猴子兄弟的邀请,提起猴子(猴三哥),那是几天几夜也摆不完。猴子是我战友老王初中时期要好的同学,与我相识一年有余,今年三十三。爱好厨艺,单身,一直未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干过餐厅服务员、流水线工人,也曾在自己家里开过的小饭馆帮工,但都不能长久,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是工资太少”,“便是和同事相处不惯”,“或是工种有害健康”,“没有前途”等等。
听老王说他之前谈过一场时间不短的恋爱,对象是一个爱好唱歌、相貌还行的“矮子堂客”,待猴子不错,后来因为无法忍受猴子乖戾的个性提出分手。每当提到此段恋情猴子总以一声叹息开始,一声抱怨结束。他抱怨时运不济,自己本是该当老板的人。时常在短暂抱怨之后,他又提到自己是一些名优白酒在镇上的品牌代理人,或是附近某家生意不错的大排档股东,等积累到一定的财富后便到城里来开一家豪华酒楼,自己当主厨,兄弟伙来吃饭不要钱!相识之初我也只是半信半疑,后来在老王的“揭露”与鄙夷之下,和他每次激情演讲之余低头自喃、抬头环顾旁人时的木讷表情一起付诸笑谈了。
我是和二哥一起去默镇的。这是一个初冬的下午,难得一见的慵懒阳光,不算太冷的风,将整个城市入冬以来常有的阴霾一扫而尽,天空变得清朗起来。我们坐着二哥的“宝马”,哼着小曲,一路朝默镇驶去。
“听猴子说,最近他批发花生挣了不少?”路上二哥问道
“好像是,这次他就说赚了钱,摆了一桌请几个兄弟伙吃顿饭,聚一下。”
“这么说来,他应该这次确实没吹牛了哦?”
“这就不太清楚了。据说这段时间多顺利的,镇上很多夜啤酒、大排档定期在找他要货,而且业务还在不断扩大。不过你也知道猴子的话只能信一半,对了一半还限于这次,以往的嘛,估计三分之一可信度吧。”
原本专注前方的二哥扭头笑道:“那这次可信度为啥提高不少?”
“他最近没给你打过电话?”
“前几天经常打,你也知道猴子的电话我是经常不方便接的。”
“因为媛姐?”我调侃道
这时二哥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斜眼一看,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恐怖份子”。
“这谁呀,猴子吗?”
二哥略显尴尬地笑了一下:“媛姐备注的”。随后拿起电话:“喂三哥吗?快了,快了,最多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了。好的,今天一定耍高兴,三哥辛苦了。呃.....哈哈,我也想三哥得很呀!”
挂上电话,二哥又问:“还没说这次为何猴子的可信度提高了。”
“因为这次他请客的地方呀!”
“请客的地方?有什么特别吗?”
“据说他这次订了一个比较高档的酒楼,最近几天还专门为晚上的饭局打过好几次电话给我确定菜单,搞得我还没吃上就有点饱了。说是专门为我们两个订的。不,主要是为二哥订的”,说完我哈哈一笑。
“那要不得,这么搞起好受不了哦,”二哥也抱以哈哈一笑。
“那是那是,他这次约了你、我、老王、狼崽、厂长还有拜哥。”
“厂长?”
“嗯,猴子的兄弟伙,最近裹得很紧。现在猴子只负责对接大排档这些“大客户”,菜市场的零售业务已经甩给他来负责了。”
不多时,随着车窗两旁一排排银杏树的退去,道路变窄了,行道树变成了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常绿阔叶木,墨绿色的树叶像是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很是难看。无名树隔开了脏乱的人行道和两旁修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老式居民楼。老式居民楼的阳台被墨绿色的马赛克覆盖,和行道树相得益彰。猴子和厂长就在道路右侧的树下抽烟。
“看样子已经等了黑久了”,说完我对着树下扬了扬下巴。
“这是厂长?”
“是的,也是个欢喜人,之前见过一次。”
“嘿嘿,那今天晚黑要好好疯一下,疯起好耍。你先下前面有停车位,我去停车。”
刚下车,猴子就看到了我,扔下烟头,扶了扶挂在大脑壳上的黑框眼镜,便带着厂长晃晃悠悠地小跑过来:“鹏哥,好想你哟!”
我寒暄道:“耶,三哥帅气,厂长也越来越富态了哟!”
厂长也上来打招呼:“嘿,鹏哥,我和猴子等你半天了。”说完递上了一支刚开包的玉溪。
我还没来得及点上烟,猴子一边往车来的方向张望一边问道:“二哥呢?”
“停车去了”。
猴子转头过来,我发现他今天穿了一身新的咖啡色羽绒服,裤子还是常穿的那条宽松的藏青色灯草绒。脚上的火烧皮鞋(当地形容一种做工粗糙,款式陈旧,穿在脚上拖沓的样子)擦得锃亮,腰间多了一个菜市场老板们爱缠的黑色“耐克”腰包。
“鹏哥,最近生意可以,我这个包包都花了五百多”,随即他往腰间一指。
“生意好逗是好,三哥现在做正事了大家都高兴。”
“不瞒你说,现在生意是可以,”接着猴子刻意压低了声音,“最近我又发现了一个好项目。”
“撒子好项目?”
猴子欲言又止:“勒个嘛.....”
“跟我还不好说得?”
这时身后传来二哥的声音:“三哥好久不见!”
猴子和厂长同时转身迎去......
酒楼藏身于一幢居民楼的临街处,位于底层,是由连在一起的三户居民住宅改造的餐馆,距离我们下车的地方步行不到十分钟。除了门楣上用电脑宋体印刻的“四海酒楼”褐色牌匾外,几乎很难将其与周围环境分别开来。走进餐馆,眼前是过气的乡村欧式装修,七八张铺着塑料桌布的桌子,两三个东倒西歪的服务生小妹儿。听到动静,原本趴在桌上打盹的一位服务员问道:“你们几个人?坐包房还是大厅?”猴子大气的说道:“有七八个也,徐姐呢?”迎接我们的小妹说:“在里面休息”,随即扯开嗓子朝里面喊道:“徐姐有人找你。”“哪个?来老!”从一个门上挂着“嘉陵阁”扇形竹牌房间里走出一位矮胖的中年女人。
“耶,三总唆,客人来了迈?不是说有七八个都嘛。”猴子看了看挂在陈旧印花墙纸上的电子钟,时钟指着17:30,说道:
“这哈还早撒,后面还有几个马上都来。”“要得,要得,我专门给你留了个大包房,你们进去坐,进去坐。三妹给客人倒茶!”随着一声号令,起先还只是睁开睡眼的服务员,全都缓缓地直起身来。
老王对着镜子一边整理着装,一边小声的催促着在卫生间的老婆小丽。老王和默镇上大多数居民一样,是厂里的普通职工。而他的老婆小丽则是某知名化妆品品牌的一个专柜店长,在老王口中是一名实实在在的女强人。不仅工作能力强,个性也强。老王原本是个抱大男子主义观点的人。在认识小丽后也就适应了“男主内,女主外”的新式家庭生活。他时常看不惯身边朋友们的老婆做派,并加以定论。借此来寻求安慰,充实幸福感。
我们到包厢后老王打了两次电话过来。一个是打给猴子的,为了确定酒楼位置。一个是打给我的,调侃了一下猴子今天的状态,顺便询问了二哥的感受。这边包房里,猴子大多时间在谈论最近的业务状况,厂长总是结结巴巴地随声附和。谈话间隙,猴子不是在我大腿上捏两下,便是在二哥肩上按几下。饭点将近,拜哥已经在来的路上,狼崽刚打电话来说要推迟参加聚会,原因是他的朋友事先有约,喝点酒就尽量赶过来。中午吃得不多,我肚子早就空了,于是拿起手机拨打老王的电话:
“喽!还有好久到哦?”
“快了,最多五分钟。”
随后老王刻意压低声音:“小丽摸得(慢得)遭不住,搞半天才出来,让你和二哥等起。还说她不得,说到起比哪个都凶。哎,哈婆娘一个!”
“没得事,还早,慢慢来。”我挂上电话,这时包间门被推开了。拜哥瘦小的身体出现在门口,身旁是他刚上六年级的儿子。相互寒暄后,拜哥儿子有气无力地喊了声“叔叔好”便蹦蹦跳跳地找了个位置坐下。不久,门又被推开了,小丽满脸堆笑地和在座认识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之前老王朋友的聚会她几乎是不参加的,所以在座的也仅认识我和猴子。
“丽丽今天好乖哟。”猴子扶着眼镜笑道。
小丽眉毛微微上挑回应道:“谢谢猴子哥哥,你也越来越帅老。”接着进来的是老王。他今天穿了一身米色大衣,接近一米八的身材在大衣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魁梧,不过精神状态却欠佳,脸色黑黄,与身材和四方脸型不相称的小眼睛下新添了一圈黑晕,大概是昨天厂里上夜班的缘故吧。老王先小声招呼了二哥,接着拉开椅子安排好小丽入座,随后跟大家一一示意。而对猴子的招呼是用一块捏成一团的纸巾。“好久吃饭哦,我饿惨了”,拜哥的儿子大声问。随着众人齐呼“上菜上菜”,起初略显沉闷的气氛立即被点燃。此刻,我突然觉得这扇门通往一个舞台,平日里熟悉的各色人等依次在这舞台前粉墨登场。
今天的菜有凉菜:凉拌三丝、泡椒木耳、卤豆腐干、凉拌鸡丝。
主菜:红烧肘子、干烧鲫鱼、鱼香肉丝。
素菜:炝炒豌豆尖、蟹黄玉米仁、金钩冬瓜、糯米莲藕。
汤 : 莲子排骨汤。
“来大家一起喝一口” 拜哥作为我们里面的长者首先举杯站了起来。开始还在埋头吃饭或喷饭畅聊的各位相应举起手中杯子。我们其中猴子是不胜酒力的,厂长接触不多酒量不知。二哥酒量适中爱喝啤酒。老王酒量原本很好可是至从出现过痛风症状后几乎很少再喝
“祝猴子兄弟生意兴隆”
“早点耍朋友”
“三哥威武”
“猴哥越来越帅”
“祝猴子叔叔肚子小一点,成为一个真正的猴子”
“大家今天开心”
“哈哈,阿呜”……席间气氛愈发活跃。这时我观察到开始一直活跃的老王突然变得踌躇起来,小心地用眼神向他老婆请示。小丽温柔地说:“老公喝撒,今天猴子哥哥请客,二哥也来了,大家耍高兴就是了。”得到许可后老王唯唯诺诺的向大家解释:“我……我尿酸高,本来喝不得啤酒。既然今天二哥和……和鹏哥都来了,那我就也喝高兴。”说完仰头一口干了杯中酒。随后大家推杯换盏,吆喝声、戏谑声、嬉笑声和服务员进进出出的开门声此起彼伏,原本还算宽敞的包间似乎也变得逼仄起来。
猴子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只剩下鱼骨头的空盘子:“二哥、鹏哥刚才那个干烧鲫鱼还可以吧?” 我点了一根烟:“可以味道还是巴适。”
“二哥觉得呢?”猴子等待着二哥的答案。
“味道是可以,就是鱼刺太多吃起麻烦,我还是喜欢红烧肘子。”
“那再搞一份?”
“不用了,不用了,一会儿吃点小菜就是了。”
“猴子最近在给徐姐他们供花生?”拜哥抿了一口酒问到。
猴子自信地回答:“徐姐这还没有,目前主要是大排档在找我拿货,老李,胖娃、王老麻和莽子这些大排档。”
在一旁的老王突然插话:“哼,黑蛋没找你拿货?”
“黑蛋拿得很少。”
“你不是他的表弟吗?他生意这么好怎么很少在你这拿货?”
“他们不杂做水煮花生。”
“不做水煮花生,那要做炒花生、卤花生撒。再说有几个大排档不卖水煮花生的?”
“冬天水煮花生不好卖,容易冷。”
“冷了不可以热所?哼,我看他明明都是锤子,不想照顾你生意”。
“你不懂莫乱开黄腔,是他婆娘有点锤子,我们那个表嫂。”猴子说完后视线变得游离起来。
“我就说嘛,那个黑蛋一天生意这么好,各人亲戚做花生业务也不照顾一哈。搞个大排档,一天污染环境又不给国家纳分税,照顾他生意的大部分是厂头的工人。一天求钱没得几个,半夜不睡觉去喝,喝嘛,到时候,呵呵,哪天喝遭了才晓得。”
“对头”,拜哥附和道,“现在厂头四十来岁要死不活、五十岁走了的人不占少数,我们默镇这个地方大部分都是靠厂里吃饭。主要消费群体也是工人,高消费消费不起,也只好晚上出来喝点小酒了。”拜哥说完又抿了一口酒。
老王头一偏讽刺道:“呵,喝死了该求遭。”
老王的话让我有些不适。我一咧嘴说:“要我说哈,还是精神生活匮乏,大家只有以吃吃喝喝为乐。”
老王嘴里包着菜,嘴上油汤寡水的补充到: “那不是迈?,有钱也无非老山城换国宾,旁边的棒槌换小妹儿。”言毕大家都“嘿”的一声干笑应和。
老王给小丽一边盛汤一边问道: “狼崽怎么还没有来?”
猴子说:“刚打了电话,他说还有一会儿。听口气有点二麻麻了”
老王含糊地抱怨道: “哎,他每次都是这样,酒量又小还要到处喝。”
刚一说完小丽便瞪了他一眼,隔着桌布不知在他下身何处动了手脚。搞得老王只好面部扭曲地小声求饶:“哎哟,老婆老婆。”在座的各位都窃窃私笑起来。
二哥看样子吃得有些饱了,整个身体靠在椅子上,问道:“那猴子下一步生意上有撒子打算呢?”
“二哥,我准备把这几条街的花生供货业务垄断了,现在我让厂长管农贸市场上卖煮花生的业务,那个利润大。”
“嗯”,厂长眼神有些闪烁。
老王在旁有些不服气:“别个凭啥让你垄断嘛?”
猴子没接他话,继续往下说:“然后呢,我再给他们做海椒供货。我最近找到一批贵州来的海椒,质量很好。二哥你晓得海椒用量很大,就是现在资金周转不过来。”说完猴子取下眼镜拿纸巾擦了一下。
说到这里我大致猜到猴子这次请客的真实原因了。在来之前头几天刚得到猴子要设宴款待我们的消息,我便接到了老王的电话。电话内容大致是跟我探讨猴子这次请客的目的以及确认二哥到底会不会来。最后以他对猴子的了解得出结论—猴子肯定想巴结二哥,并且一再嘱咐我不要借钱给他。果不其然,猴子问二哥:“二哥,你觉得我这个项目要不要得,做成了的话,默镇上市场可大了哦!”这时我手机突然响了一下,老王发来的微信,内容是:这个批人又在吹壳子,千万喊二哥不要借钱给他。我抬头,老王和我四目相对。
二哥说:“这个嘛……只要三哥做得成,肯定是好事。”
“那到时候需要点启动资金,麻烦二哥和鹏哥帮我抓点哦。”
“好说好说。”
三哥顿时喜笑颜开。老王斜了一眼猴子说:“三哥,你之前不是说还准备搞大排档业务吗?”
没等猴子回答,“现在准备投身餐饮行业的上游,当原材料供应商了嗦?”
猴子明显感觉到老王话中带刺,回应道:“王麻子,你不要在旁边说东说西的,管你屁事!”
“是不管我的事情,就是我听说你之前家里开饺子馆生意很好,中午饭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到处找你帮忙找不到,后来发现你在隔壁馆子帮人剥蒜,哈哈哈。”
听到这个埂,大家顿时哄笑起来。三哥涨红了脸,怼道:“王麻子你不要阴阳怪气的,平时锤子兮兮的。上次二哥来默镇,我给他弄羊肉,你娃连十块钱的十三香都舍不得买。佐料不全,最后还来怪我手艺不好。”
“我舍不得买十三香?羊肉钱都是我出的大部分!我会舍不得买十三香?有哪个做个菜抵到那个十三香莽起抖?你是手抖治不好就按到十三香抖唆?”我看你娃一天就是把弟兄包包头的钱默到起的!”说完老王瘫坐在椅子上伸出舌头,摊开粗壮的双臂做出一副羊癫疯状的滑稽表情。
猴子愤怒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撒子嘛?”
咣当一声老王也不干示弱移开凳子起身:“你要撒子嘛?”
原本嘈杂的房间此刻突然凝静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大家面面相觑。猴子怒目相向,老王挺胸示威。与老王接近一米八的大个子相比,猴子刚到一米六的个头明显处于下风。“算了,算了,好大回事嘛。都是兄弟伙,喝了点酒就闹起来了,猴子也是想做点事业。”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拜哥打破了紧张的气氛。众人一边劝猴子,一边劝老王。小丽面带不悦地拉了一下老王的衣袖,厂长也俯身到猴子耳边嘀咕了几句,双方这才悻悻作罢。
经过刚才的插曲,除了拜哥的儿子心情不受影响,眼珠子仍滴溜溜的转着,不停嚷嚷着让猴子加菜外,整个饭局都凸显得沉闷起来。至于狼崽是最后炒饭都吃光了才带着醉意到来,嘻嘻哈哈、晃晃悠悠地和大家喝了几杯。。结账时猴子把账单给我和二哥看了一下,共计474元,实收470元。
大家送我们到了停车厂。老王让我们下次再来,他和狼崽请客。
回去的路上,代驾开着车。二哥明显多喝了两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今天的饭局。而我没喝太多,也没说太多。默镇确实是我之前爱来的地方,只是下次再会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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