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雨夜

文/涣千念

【故事】雨夜

天已经渐渐黑了，我独自驾驶着摩托车。在黑暗的旷野里，渐渐临近的夜晚让我知道，没有人陪着我。已经接近夏天的末尾，我从摩托车下来抽了一根烟后，那摩托车的车座上已经布满了水汽。我转身看了一眼马群。它们在吃草，它们果然不会在意周围悄悄发生的什么变化，哪怕只有温度。它们只是在吃草，然后等我把它们送回雇主家，等待着一天平庸后竭力的狂奔，明天醒来依旧过着一样的生活。我为什么奢求动物能和我有一样的感情呢？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生活，确切地说，是很久以前的日子。我记得，我已经和它们度过了很多时间，和不会说话的它们，我每天就是这样一如既往地把它们引领到这里。几乎每个暑假我都会选择来这里放牧马群。我是那样的孤独，以至于我认为很久以来生活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在忙着怎么让我过活。我已经不记得具体的哪一天，我看见有人进了我的家门，然而只有我一人在家，我就在远处观察着，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在角落里叫醒我的时候，我见到的是几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们还给我做了吃的，说是他们来旅游的，路过这里时汽车抛锚了，顺便做点吃的，没有经过谁的同意。那个时候我能想些什么？我会去吃陌生人的食物吗？最终我还是吃了。我不想了，那些都成了过去。

我坐在摩托车上，看着那群马。我想它们会理解我，会知道我为了什么和它们待在一起。我打开摩托车的车灯，扭动方向盘，让本来就不怎么亮却被黑夜映衬得很亮的摩托车灯照在那群马的身上。它们的眼睛发出绿色的光。

我没有在这一带迷过路，我常在这一带放牧这马群。已经几年了，马群里面马的数量在变化，他们的大小在变化，毛色自然也有变化。他们的毛色总是里面是浅色，外面披着薄薄的一层深色。我记得十几年前的事。那时候我刚刚知道马是一种动物，他们很爱跑，很健壮，他们的脚掌应该说是很大，也很有力，我见过他们在冬天的雪里面刨出植物的根来吃。有一天我险些在这脚掌下受伤。我记得那匹母马在我头顶越过的时候，即使我捂住了头，我也感受到脚掌几乎贴着我的头发。从那之后，我便逢人吹嘘，说我的命很大，我身体里也有一匹未长大的马，是他救了我。有人说，你确实像一匹马，好像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无所顾忌，活得潇洒。也有人说，你就吹吧，荒唐！

已经过了夜晚十点钟，今晚没有月亮，手机的电量已经不多，我只能用摩托车的灯来照明。我在心里打算，我应该借着远处还有灯光的时候把它们带领回雇主家。我又点了一支烟，抽了空拿出手机又看了一眼。那屏幕有点刺眼，微信消息在屏幕上排列着，有用的没用的，我真的无心去看，我的衣服被潮气打湿了，屏幕上也渐渐附上了水汽，我懒得去擦。我盯着手机屏幕发呆好一会儿，我把它收了起来，继续抽着烟。我能清晰地看到很亮的小小的火光，因为我抽了一大口。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有潮气和烟的热气在我的手指之间穿梭。是时候了，我心里想着。我迅速熄灭了烟。我从摩托车的把手上面解下缠着的布，将车座上的水汽擦去，我坐上去，却还是感觉冰凉。我发动了摩托车，听这机器在荒野里像个发情的兽一样叫着，我似乎被它附体。我喜欢听那种声音，响彻原野。我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在这旷野里，只有我自己，我可以为所欲为。

我把马群聚拢在一起，让它们顺着自己的方向前进。我喜欢让它们按照自己的方向走，不喜欢用一个野蛮的轰鸣着的机器驱使它们。它们是自由的，这是它们的权利。我尊重它们，就像我尊重所有向往自由的人群一样尊重着它们。我想上帝在创造万物的开始，便有了自由。

周围渐渐涌上来的潮气让我想到，快下雨了。这里的深夜总是下雨，不那么温润，也没有那么凄凉。夏季末尾的雨，像是心情积攒了怨恨，把所有的情绪孤注一掷。我看见群山隐没在黑暗里，没有白天时的青色，只有黑暗。

马群依旧向前走着。周围的湿气越来越重，扑在我的脸上。不久，就有雨点打在我的脸上，又变成蒸汽。我的脸是热的，我的身体总是充满热火一样。像是水滴在火炉上，很快变成了蒸汽。我行驶到一半路程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我只能期盼马群能加快脚步。不然在这荒野里，我可能会迷路。我的方向感不是特别强，迷路的事情也只是多在陌生城市里发生。可是今天，似乎没那么幸运。夜雨打在我的脸颊上，打在我的头发上，没有遮挡物，我只能任凭这雨水打湿我，顺着我很久没有理过的头发流下来，几乎要流进我脖子里，胸膛里。有时这雨水打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看不清远处本来就已经微弱的光。想到摩托车也有打滑的危险，我只能放慢了速度。可是，我尽力抬起头的时候，远远地，那微弱的光，灭了。我只能凭着感觉，跟着马群，听说动物是认识路的，我这样想。走了很长时间，却不见人家，马群停在了一片草长的较好的地方，看样子是没有被其他食草动物动过的。动物的嗅觉就是如此敏锐，对待食物从来都是准确无误。它们偏离了目的中的方向。

我迷路了。

然而夜雨并没有停。这个时候想要它们走是不可能的，我应该等它们吃饱。我没有熄灭摩托车的火，因为在这种雨夜，摩托车很容易发动不了。我停下来，坐在摩托车上，等待着。我没有去拿手机，这个时候应该很晚了，不用看手机都知道，长久以来，我都能准确地计算这中间的时间。我呼出一口气，想要吸一支烟。我用衣服遮住烟和火机，当我把烟点着的时候，还是有雨滴滴在上面。烟受了潮，发出“丝丝”的声音，并且有种奇怪的味儿。我不知道要等马群多久，运气好的话可能会很快。我找不到方向了，这里没有一样东西能让我当做参照物。远处只有黑暗，还有不粗不细的夜雨。脚下已经变得泥泞。我坐在摩托车上，车灯一直没有关，我盯着那灯光发着呆。我想起了如今快20岁的我。在我20岁以前的几年时光里，我几乎就是慢慢迷了路。我失去过自己的方向，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方向。方向对于我来说，全部变成了荒唐。我曾干过很多错事，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也迷失在自己的情怀和梦里。我想起城市酒吧里的吉他和高脚杯，也想起了坐在窗前看过的那些情侣和书。我想自由的人，同样也是最无助的人。为什么在这旷野里我会想到这些事情？还是说这些事情一直在我脑中就一直存在着？

夜雨渐渐小了。我想我今夜能够安全回到雇主家，就很幸运了。毕竟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人像我一样。现在应该快到零点了，我心里想着。我拿出手机，已经没电了，自动关机。此刻没有什么字眼或者词汇能让我脱口而出地痛快地骂出来。我只能开始行进。我已经迷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必须要和马群赶快回雇主家。

可是马这种动物邪得很。它们没有被套上缰绳之前，是没有办法驯服的。又是在一个雨夜，它们自然不会听话。况且是迎着雨，我都不想往前走了。虽然夜雨渐渐小了，可重要的是，我没有方向。

我只能跟着马群走。前面有一片树林，穿过了树林，应该是过了挺长时间，我的摩托车灯隐隐地照见了前面有个破旧的房子，是残破的玻璃反的光。那已经不全然算是个房子，四面已经没有了一面，好在是房顶还在。马群又一次停了下来。我应该去避一避雨，我这样想。我记得这个破旧的房子，离雇主家还有一段路。

我想起了以前听的那些鬼故事。我没见过那些牛鬼蛇神，它们在我心里有千百种模样，我分不清哪一种更让人害怕。我摸了摸口袋，只剩下最后一支烟。我点燃了最后一支烟。为什么这个时候就没有一盏灯肯亮起来？！能不能帮我照一照这黑暗？！

我只能等。我要等马群再一次行进，或者是能有一盏什么灯亮起来。我没有大口地去吸，因为我怕吸得太快，我就没有办法度过剩下的时间。我不得不承认，时间里真的有一种能消蚀人意志的东西，是那种不安，那种恐惧，那种深埋在心底里的孤独。

当最后一支烟燃尽的时候，那长长的烟灰掉在我的鞋上，那鞋上已经沾满了泥。我注意到马群开始行进了。这一次，他们的速度很快，如果我不尽快，应该跟不上它们，我这样想。于是，我骑上了没有熄火的摩托车，跟着它们。因为路很滑，我不能太快，可是它们居然开始狂奔，这让我感到似乎别无选择！我也只能跟着它们，自由地狂奔！终于，我摔在了地上！我的身上都是泥水了，可是我为什么如此爽快！当然，再次发动摩托车时费了挺大的力，我已分不清额头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算了，就让一切今晚都去他妈的吧！我爬起来，继续跟着马群。

快凌晨一点多，我回到了雇主家。马群平息下来。

后来，每当我路过那片树林，那马群依旧在那里。就是我曾经放牧过的马群。那晚就那样迷迷糊糊地过去了，留在了潮湿的记忆里。

只是那晚，于那荒野，于那雨夜，于我的20岁，我都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