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4：人情世故中的史湘云

文 | 陈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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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是一部为女孩子著书立传的鸿篇巨著，里面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除了林妹妹和宝姐姐之外，史湘云是在才思上可与薛林二位比肩的女子。曹雪芹给史湘云的判词中有“英豪阔大宽宏量”，她也是红楼梦中少有的开朗好爽的女子。

然而通读全书，会发现云妹妹虽然英豪宽宏，但是除了宝姐姐之外，她是全书中最在乎人情世故的一个女孩。也许因为她在贾府中也是客居，但相比同样客居贾府清高孤傲目无下尘的林妹妹，史湘云就显得更为知世故，通世故，也懂得在人情世故中安分随时。

被夺走的爱，让史湘云心生嫉妒

在红楼梦中，曹公颇费了些笔墨写史湘云和林黛玉之间的口舌，以及贾宝玉在这两个人之间的斡旋。史湘云性格豪爽，同大观园里的诸姐妹们相处甚好，跟宝钗尤其处的像亲姐妹，为何频频与林黛玉起口角争执？真的是因为林黛玉生性多疑爱刻薄人吗？但从头到尾也没看到过林黛玉刻薄过史湘云，林妹妹倒是经常酸文假醋地挤兑薛宝钗呢！

那么，史湘云为何与林黛玉相处不睦呢？

史湘云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二十回，跟宝钗和黛玉都很相熟，而且当天夜里到了掌灯十分，“湘云仍住黛玉房中安歇”。可见在此之前史湘云都是在黛玉房里睡觉。

宝钗生日的时候点戏，王熙凤说“这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大家都看出来了，但都不说破。林黛玉是侯门千金，被比作一个戏子，真的是大大的不妥！只有史湘云说像林黛玉。宝玉只是给她使了一个眼色，而黛玉更是什么都没有说，史湘云便气的要收拾东西走人：“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鼻子眼睛，什么意思！”

宝玉好声好气跟她解释，史湘云反倒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爱辖制你的人听去！”

可见在此之前，她对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的相处模式已经非常了解，并且非常看不惯！这是为什么呢？

从小说的描述来看，史湘云是在贾府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后来离开了而已。史湘云的贴身丫鬟翠缕，原来就是贾府的丫鬟，同袭人、晴雯和紫鹃一样，是贾母派来专门照顾史湘云的，后来史湘云回史家，才到了史家。也就是说，作为贾母娘家的女儿，史湘云在贾府待遇一度和林黛玉差不多。

在史湘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了。叔叔婶婶对她并不好。贾母把她接过来养，后来为何又送回去了呢？为什么贾母会对一个娘家的孤女采取先接纳又放弃的态度呢？

贾母力主贾宝玉和林黛玉结合，反对贾宝玉和薛宝钗，其重要原因就是要遏制王夫人的势力。贾母并不喜欢王夫人，在贾赦要纳鸳鸯的时候，贾母知道的第一时间就是痛骂王夫人：“弄走了这丫头，好摆布我！”可见平时有多不满，如果真的很喜欢的话，会这样无缘无故劈头盖脸地骂吗？还是当着王夫人的娘家人薛姨妈的面。

贾母对贾宝玉的婚配对象，肯定会优先选择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儿。史湘云一度是被贾母照着这个方向培养的，只是后来史湘云让她有点看不上，因为她过于豪爽，大大咧咧，心直口快，又爱叽叽呱呱的高谈阔论，不够端庄。贾母可是眼光很高的，她喜欢的都是女中翘楚，如王熙凤，鸳鸯等人，有明显缺点的是不能入她老人家眼中的。

再者贾宝玉对史湘云只有兄妹感情，否则贾宝玉那么讨厌女孩儿结婚，当面听到袭人说史湘云“大喜”，而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再加上林黛玉来了，这可是跟自己血缘关系更近的女孩儿，且容貌才情都比史湘云好，大大超越了史湘云在宝玉心中的位置，令史湘云非常的不愉快，也可能是因为在与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相处中屡屡闹别扭而被贾母送回了史家。

林黛玉的到来，夺走了贾母的爱，也夺走了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贾宝玉的全部注意力，让史湘云非常的不愉快。故此她看不惯林黛玉，几次三番的说林黛玉小性，爱恼人，并因此常常和宝玉生气。

史湘云的身世使她更知道世事的艰难

史湘云从小父母双亡，和叔叔婶婶住在一起。加上史家已经今非昔比，第三十二回里，薛宝钗听袭人说她使唤史湘云在怡红院里给宝玉做鞋后，说“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看云丫头的神情，再风里言雨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也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她来了，和我说话，见没人在眼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几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都红了，口里待说不说的。想起情景来，自然从小没爹娘的苦”。

从小爱没有爹妈，自然没有人爱护照看，两个叔叔的养育不过是不得已，史湘云格外珍惜在大观园里无忧无虑地日子，也懂得打点贾府里位高权重的人。

在第三十一回，史湘云第二次出现，送了一次降纹石戒指。都送给谁了呢，袭人，鸳鸯，金钏儿，平儿。主子姑娘们在之前已经送过了，这次是专门送给丫头们的。这几个丫头的主子很不一般：袭人是贾宝玉的首席大丫头，鸳鸯是贾母的贴身大丫头，片刻不离身；金钏儿是贾府当家太太王夫人的首席丫头，平儿大家都很熟悉，是贾府管家二奶奶王熙凤的首席大丫头。

如果只看这几个丫头在贾府的地位，未免会觉得史湘云有点太世故了，只送礼给贾府这几个位高权重的主子的大丫头。从另一个角度看看，史湘云会不会是真的同这几个丫头交好才送的？

比如袭人是从小服侍史湘云的，湘云送她一枚戒指无可厚非；鸳鸯从小在贾母身边服侍，久居贾府的史湘云也有可能和她私下交好；但是金钏儿在全书中从没有和史湘云有任何交集，而平儿也不太可能和史湘云有太深的交往。

就算是这些人都因为各种原因和史湘云相熟，但她以前是住在黛玉房间的，为何没有紫鹃的份儿呢？第三十一回到贾府，紧接着到底三十二回，戒指还没送完史湘云到了怡红院，和袭人聊起戒指的时候，袭人说宝钗已经把史湘云送给她的戒指转送给了袭人，湘云就说“我以为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一个亲姐姐，就算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即便这样亲姐姐似的宝姐姐，她的丫头莺儿也没有得到史湘云的戒指。

史湘云从小在叔叔家生活，什么都不能做主。一个月的月钱只有几吊，能有几个戒指送给丫头们也算是很难得了，不可能每个房里的大丫头都能面面俱到。但她偏偏选了贾府最有权势的几个房里的大丫头，这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刻意吗？

所以，湘云送戒指这个看似很平常的情节，也是曹公在刻意提示读者关于湘云性格中的多面性。

心直口快，考虑事情并不圆满

第三十七回里，史湘云知道大观园里的姐妹们起诗社作诗，急得不得了。但她并不能自己做主说来就来。宝玉和云妹妹一起长大，知道云妹妹着急，立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但是贾母却并不着急，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

史湘云一来，先和大家一起结了海棠诗社，后快言快语地说：“明日先罚我做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

大家自然赞同。只有细心的宝钗发现了她的窘境，说“既开设，便要做东......你家里你又做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吊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里去要？还是往这里要呢？”

史湘云这才发现自己在大观园玩得一时忘乎所以，忘记了自己的窘境，一时踌躇起来。

宝钗到底帮着薛姨妈理家管事贴心，立马就有了主意。她让自己的哥哥从店铺的伙计家里要几篓极大极肥的螃蟹，在铺子里取几坛好酒，备四五桌果碟，热热闹闹地帮助史湘云办妥了菊花诗社。

每次看到菊花诗社这一回里的史湘云，都会很心疼史湘云。

尤其是当他们作诗的时候，凤姐打发平儿来要螃蟹，说“因没有好生吃得，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有没有，叫我要几个拿了家去吃。”

湘云道：“有，多着呢！”

小时看红楼梦，不太懂得湘云的窘境。长大后每次看到这里，一个豪爽宽宏的侯府小姐，却连做个东道的一点银子都拿不出来。说是自己做东，螃蟹是宝钗准备的，酒是宝钗从家里的铺子里拿来的，果碟是宝钗准备的。湘云只是在螃蟹宴上出来张罗张罗而已，细品起来，真让人无比感叹。

一个活生生的，饱满立体的性情中人

跟史湘云相比，林妹妹的处境要强得多，毕竟她在贾母心中是与宝玉并列的两个心肝宝贝。但是林妹妹却动不动就抹眼泪，原因有两点。第一，林家是书香世家。在《红楼梦》第二回写道：“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候，今到如海，业经五世。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世族之家，却是书香之族”，在气质上多了一层高贵；第二点，林妹妹沾染上文人清高的特点，不屑于与不相投的人沟通，又因贾府错综复杂的争斗而落落寡欢，感叹“风刀霜剑严相逼”。

虽然与林黛玉有各种摩擦，但在第七十六回林黛玉在凹晶馆凭栏垂泪的时候，史湘云还是好言好语地劝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做此情景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

史湘云原来是和黛玉住在一起，后来和宝钗关系非常密切，便住进了薛宝钗的蘅芜苑。在王熙凤由于邢夫人和王夫人的暗流纷争不得已查抄大观园之后，薛宝钗没有告诉史湘云一声便搬离了大观园，让史湘云很是伤感，也看透了薛宝钗的冷心冷肺：“可恨宝姐姐，姐妹天天说亲道热，早说今年中秋大家一起赏月，必要起社，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

说出这番话的史湘云，心里应该是很难过的。但她只是云淡风轻：“咱们两个联起句来，明日羞她们一羞。”

这就是史湘云的可爱之处。她虽对自己的境遇无可奈何，但并不自伤，她知世故，也懂世故，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开朗豪迈，热情奔放。割肉啖腥，醉卧山石，在艰难的日子中享受着每一天，怎一个豪爽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