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不吃蚂蚱

作者: 少数不服从多数 | 来源:发表于2017-09-18 08:39 被阅读1686次

    现在回头来看,我的大学非常非主流,或者换句好听的,叫做遗世独立。这是一所半封闭式学校,男女比例严重失衡,早上要跑操,晚上要查寝,出校门需要班主任签字,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严格执行着一个已经有半个世纪历史的古老校训——我知道很多著名校训,引经据典,字词押韵,读起来非常酷,但是都没有我们学校的酷,我们学校的校训是:不准抽烟喝酒谈恋爱。

    除了校训,我还对学校后山记忆深刻。我们学校后山以前是块坟地,后来划出去大半,建了女子监狱,水泥墙上的探照灯定时扫到山上,苍白的树格外诡异。后山有一片老林子,里面经常游荡着鬼魂般性苦闷的男同学,草丛里埋伏着不计其数白钢盔,像极了地道战那句“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白钢盔是我们学校的暴力机关,由一群极赋社会责任感的年轻学生组成。虽然校训当头,又奇缺女同学,但年轻的灵魂总容易相互吸引,同学们躲在树荫下,等到探照灯扫过,心猿意马放松警惕,忍不住拉起小手开始互啃,这时候白钢盔就会从草丛里蹦出来了,大喝一声:住嘴!

    我天生胆小,第一次遭遇伏击时差点尿裤子,拾起板砖就要把一个诈尸的白钢盔拍回土里。我们学校违反纪律规要写检查背处分,此外还要上缴一百个空饮料瓶,供钢盔队变卖购置驱蚊液,我因为谋杀未遂罪加三等,被要求一次性上缴五百个。多年以后每每在球场边看见蹲守饮料瓶的老人家,我总回想起这段伤心往事,带着使命感匆匆喝完双手奉上。

    这所大学对于崇尚自由的我来说不啻一场噩梦,而且因为过早品尝了对抗体制的恶果,我身心俱疲,内分泌紊乱,对生活强烈不满,带着青春被狗吃掉的大憾走入了社会。

    参加工作头几年,我浑身戾气,热衷满世界瞎跑,把工资花在遥远破败的青旅里,喝便宜的本地啤酒,和素不相识的人群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时的我们都相信,自己迟早会成为一个大人物,那时的我们也无论如何不相信,我们这类人,会在某天,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序列里。

    我所谓正常人生活,就是你会选择在一个清淡的节点请年假,凑齐家人或者朋友,选择一个基础设施完善的老牌景区,去消磨掉一个星期的生命,比如,大理和丽江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生活在昆明,作为这些大人物牛逼闪闪的青春见证人,以友谊之名宰我一顿理所当然。偏偏我又是一个非常有原则的人,除了德艺双馨的女同志,正餐一般我是不请的,如果到了十点以后,他们还而在朋友圈感叹美景常在,故人已非,我才会带他们去到盘龙江边,要上几扎生啤酒,一篮子烧豆腐,然后问他们,吃不吃蚂蚱?

    这就是我接待外地友人的标准流程,原因很简单,除了我对蚂蚱的特殊感情之外,我寄希望于这些联合国推荐的高蛋白食物能吓退他们汹涌的食欲,为我的钱包做一点点贡献。然而几年下来,除了个别小女生会套路地惊呼一下,大部分人对这份酥脆奇香的下酒菜赞不绝口,纷纷表示小家伙们又开胃又不占肚子,简直是出行访友必点佳品。

    烧烤摊做法粗暴简单,一碟蚂蚱,几段干辣椒,火猛油旺,炸上半分钟即可捞出装盘,没有复杂的烹饪技巧,也更符合这帮东海岸土锤时不我待的人生信条。我们喝啤酒,吃蚂蚱,快意恩仇,满怀期望。是的,人生也有一套标准流程,20岁对社会不满,30岁后就应该顺势而为。游历是生活的表象,年轻的时候,我们喜欢把表象过成了真实的生活,几年以后,却未必再能真心赞美生活。但我不喜欢烧烤摊的做法,蚂蚱对于我,是生活的一个隐喻,它在我的记忆里,以一种更为朴素的做法,更为惊艳的味道,和一个叫P的孩子紧紧联系在一起,时时提醒着我生活的本来面目。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有过一段短暂的异地生活经历。那时候我的父亲从事地质工作,为收集某项数据而被派往南华县,我的母亲长期扎根农村,执着于消灭血吸虫,父亲不得已带着幼儿园毕业却因年龄不达标被小学拒收的我去往南华,住在县委腾出的两间办公室里,一间放着行军床作为卧室,另一间放了张刷白油漆的大木桌,做父亲的实验室。每天早晨,父亲在临时实验室里接收各个乡镇送来的矿石样品,往烧杯试管里添加各种试剂,记录下指标参数。

    那个年代的云南发展落后,南华更是典型的滇西小县城风貌,一条两三百米长的街子穿插阡陌小巷,县委大院有两栋四层小楼,傲立于城中心。小时候我写作文雄心壮志,写人记事必然以努力实现四个现代化结尾,在我眼中彼时的南华残败不堪,只有县委对面的人民电影院勉强算实现了一个现代化。

    我父亲当时的角色颇为重要,为南华实现四化而来,相当于现在的智囊团,我沾父亲的光,吃上了县委小食堂,顿顿都有肉。

    我不知道那个年代别人家小孩什么样,反正我在家三天才吃一次肉,我带着天大委屈被父亲绑到南华,还没来得及撒娇就被小食堂哄得心花怒放。饱暖思淫欲,那段时间我吃了太多肉,电影院门口贴的海报上小姐姐又很吸引人——那是西影厂拍cult片的鼎盛时期,父亲怕我腐化堕落,禁止我独自前往一一他希望我多读书长本事以后做个科学家。作为一个流浪异乡的少年,除了一天三次到小食堂吃掉铝饭盒里的饭菜,我的青春无处安放,只好整日在南华的大街与田野里游荡。

    从县委大院后门走出去,是一片松树林,常常有人在此天人合一,我不喜欢这个臭烘烘的地方。穿过松树林,视野就开阔了,滇西多坝子,南华也不例外,整整齐齐开拓成稻子地,更远处青灰色的山上,星罗棋布几个小村庄。我到南华的时节刚好过了收获季,稻子地像我一样剃着平头,齐刷刷的在稻田里列队,等待着熊熊烈火来完成自己最后的奉献。

    那时候我不仅很孤独,而且很文艺,像个诗人,我喜欢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穿过松树林,来到稻子地中央蹲下,感受高原上火辣的阳光逐渐归于平静,把身边齐刷刷的稻茬由金黄染成血红,而我像个诗人一样隐匿其中,等待着某一刻,山那头像冷藏过一样的风忽然刮过来,冻起我一身鸡皮疙瘩。

    我将这股妖风命名为——冰箱风。

    当然,这些文艺的说辞都是我在成年以后意淫出来的,小孩的记忆并不可靠,尤其当我发现无论如何也想不起P的名字的时候,我的记忆很可能和六岁诗人一样可笑。

    我和南华唯一的朋友P就是在稻子地里认识的。一天傍晚当我接受完冰箱风洗礼,抚摸着胳膊上的倒立的疙瘩,起身准备回家,我发现身后凭空多了一个人,用一模一样的姿势蹲在稻茬里。见我转身,他咧嘴冲我笑,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我生来胆小,大声质问他,你搞哪样?

    P站起来,反问我,你搞哪样?

    P个头和我一般高,穿一件土红的棉衬衣,黑布裤子显然短了,像后来时兴的七分裤,小腿和拖鞋上都是泥。看P的样子土不拉叽,我不高兴了。

    你这个人有毛病,我蹲着和你有什么关系?

    P说,当然有关系,这是我家地,你是不是准备头偷偷屙屎?

    遇见P以前,我短暂的人生里从没有遇见过如此粗犷的人,我红着脸说,你才偷屙屎,我在吹冰箱风。

    P听不懂,问我,哪样是冰箱风?

    我说,就是从山那边吹过来的风,像冰箱冻过一样,凉凉的。

    P更迷惑了,从我家吹过来的?冰箱?你在说哪样?

    这个农村的傻小子肯定不知道冰箱是什么,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小食堂吃一盒油汪汪的肉拌饭,我不耐烦地对P说,反正凉凉的就是了,我要回家了,再见。

    我一路小跑回到县委大院。吃饭时我告诉父亲,今天在稻子地里遇见了一个小孩,居然不知道冰箱,真是太可笑了。我自以为是的卖弄让父亲颇为不满,他板着脸教育我,每个人的生活环境不同,不能以己之长比人之短,也许别人也知道很多你不了解的知识,与其嘲笑不如带他到国营食堂看看什么是冰箱,知识是用来分享,而不是用来炫耀的。

    我是一个听话的小孩,这个事后来我在作文里写过,我说父亲的批评让我流下羞愧的泪水,这是真事。第二天我又去稻子地找到P,主动对他说,我带你去看冰箱,但是你得先洗脚。P把脚伸进水渠里,洗得白净净,跟着我一路小跑穿过了稻子地,穿过了松树林,穿过了县委大院,来到国营食堂的玻璃窗前。

    我指着窗子里面绿色的冰箱告诉P,就是那个。

    P有点疑惑,不是个柜子吗?

    我说,就是个柜子,不过是个凉柜子,我说了你也不懂,我们进去看。

    P露了怯,不敢往里走,窗明几净的地方于他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我把他拽进去,没走到冰箱面前,一个凶神恶煞的胖服务员把我们拦下来:小娃娃不要进来闹,这是公家的食堂,不是你们玩的地方。

    P准备往外退,被我紧紧拉住,这时候资本主义的优越性就体现出来了,我从裤兜里掏出一毛钱,对服务员说,我要买冰棒,两支牛奶的。其实我平时也只舍得吃一分钱的白糖水冰棒,但是那天,在P的面前,我生出了一份人生导师的自豪感,为了从气势上压倒官僚主义服务员,毫不犹豫改吃五分一支的牛奶冰棒。服务员满脸不高兴,我拉着P,冰箱门打开的瞬间,P张大了嘴巴,说,真的好凉好凉。

    走出食堂,正午阳光毒辣,我和P肩并肩走在街上,他舔着冰棒说,这个也是好凉好凉,而且好甜好甜,我是不是应该对你说谢谢。

    晚上吃饭时我告诉父亲,我带着新朋友去看了冰箱,并且请他吃了一支牛奶冰棒。父亲大喜,觉得孺子可教,帮我报销了冰棒钱。

    我和P的故事从一只牛奶冰棒开始。那时我未必懂得什么是无聊,但我在南华的生活确实无聊,因此格外珍惜和P的友谊。他大我两三岁,由于营养不良和高原日照,脸蛋又黑又黄,而我呢,小脸红扑扑,小平头齐刷刷,脚上穿着白网鞋,算是个激萌小正太,内在我就更不好意思说了,我的肚子里都是油水,有时候我会悲伤地想,P可能一辈子也吃不到这么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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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也有让我景仰的技能,比如他可以像猴子一样轻松窜上松树,在树顶随风摇曳,并向我发射松果弹,会带着我在田垄上寻找美人娇,教我对着花屁股吸食花蜜,还有一种叫酸唧唧的小草,长得像微型三叶草,嚼过以后去喝水,像加了白糖一样。

    为了加深我们的友谊,小食堂如果做了容易下手的菜品,比如炸排骨,我会磨磨蹭蹭吃到最后,趁大人洗饭盒的空隙,悄悄去菜盆里偷上几块,下午的时候我们便可以一起坐在田垄上分享美食。我嗜肉如命,但P对肉的态度更加虔诚,一块炸排骨,他会小心翼翼用牙尖撕扯出一缕缕肉丝,每一缕肉丝,都能得到他用心地咀嚼,直到嘴里再没有任何质感的存在,他才会心满意足地咽下,如此反复,最后剩下一截光溜溜的骨头,P才会一鼓作气全部扔进嘴里,咔嚓咔嚓把骨头嚼得粉碎,用力吮吸出残留的骨髓、油脂、肉香和盐分。

    这让我想到了爱情,如果P到了恋爱的年纪,一定会对感情付出万分的努力与尊重。

    得益于P的认真,我对食物的感情升华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每天把饭盒吃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舍不得剩下,书记县长经常摸着我的脑袋表扬我,这孩子,真实在。

    炸排骨不是天天有,在我的感化下,P终于决定请我吃平日绝不肯与人分享的烤蚂蚱。要吃烤蚂蚱,第一步首先得抓蚂蚱,P指着稻子地说,看,这里有一只,朝稻茬里抓了一把,果真抓出一只。P又说,看,那里有一只。伸手又抓出一只,我怀疑我已经瞎了。P嫌弃我小眼昏花,不再指给我看,折了一段稻茬,把手里的蚂蚱穿在一起交给我提着,眨眼功夫,我手里多了五六个蚂蚱串。抓完蚂蚱,他折了一堆麦茬,掏出一盒火柴,在稻子地里燃起了一堆小篝火。

    我确信那个年代的南华尚未出现烧烤摊,而烂漫少年P居然要在金色的阳光下金色的稻子地里给我烤串,我激动得无以言表,迫不及待要对手里的蚂蚱施以火刑。P拦住我,示意时辰未到。我看着火苗越窜越高,又越变越小,最终变成了一堆黑漆漆的草木灰,P在灰里扒拉出一个小坑,让我把蚂蚱串扔进去,再扒拉扒拉,把蚂蚱埋进了滚烫的灰里。

    那个午后,我和P头顶烈日面朝火堆,汗水一颗颗滴进土里,P像我后来见过的米其林大厨一样,不仅要带我品尝原生态美食,更毫无保留地向我展示了原生态制作技艺,天上的云朵一动不动,时间好似静止,我的耳朵几乎能听到蚂蚱热灰里的挣扎,方便面为什么要泡五分钟,P为什么还是一动不动,我讨厌所有把食客心理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仿佛一个世纪以后,P扒开草木灰,捏出灰头土脸的蚂蚱,放在嘴边轻轻吹去灰衣,蚂蚱终于露出了面目,古铜色躯体里飘散出阵阵香气。我从P手里接过属于我的蚂蚱,准备大快朵颐,P再次阻止了我,他掏出另一个火柴盒,打开火柴盒,里面放了薄薄一层洁白剔透的食盐,P用大拇指和食指夹起一小撮盐,往我的蚂蚱上潇洒一挥,终于皇恩浩荡地对我说,吃吧。

    我人生第一次和昆虫的亲密接触,终于在P营造的神圣仪式感中开始。我感觉手上捧的早已不是蚂蚱,而是皇帝P御赐的龙肝风胆。等我开始咀嚼,已经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控制情感,只剩下近乎哭腔的声音在风里飘散,好香,好脆,好烫,好吃。

    内向羞涩的农村小孩P,终于在使出焖烤蚂蚱这个大招后,找到了我们关系的平衡点——我总乐于用爱情作比喻,我记忆中的这段少年友谊,总结来说就是千里喜相逢,只因为在稻子地里多看了你一眼,真心换绝情,又如同分手的初恋,站台上一闪而过的女孩,掉在地上的炸排骨,忘在家里的那盒盐,始终让人心存遗憾,无比怀念。

    对于我和P,有炸排骨和烤蚂蚱的日子就是无限美好,没有炸排骨和烤蚂蚱的日子就是世态炎凉。P告诉我,夏天的蚂蚱吃饱了稻穗,体大肥美,身上绿油油,一嘴一个真过瘾,冬天稻草枯黄,只能抓到干瘪瘪的小蚂蚱,个小肉少,越吃越饿。P说话的时候我们刚吃完一波冬天的小蚂蚱。我央求P再烤一次,P像个大人一样教育我,小蚂蚱形如槁木,乃上火大王,吃多了舌头起泡,口目生疮,三天才能吃一次。P又答应我,如果来年夏天我还待在南华,他一定抓够一百只大蚂蚱,为我摆一次百蚱宴。

    在那个饥肠辘辘的午后,我们无事可做,决定去县城看别人吃肉。城里的顶级餐厅当属国营食堂,去国营食堂下馆子是件时髦的事,现在人们喝下午茶,那时候在南华,吃一顿下午肉更能彰显气质。我和P喜欢趴在国营食堂玻璃窗前,看着进去的人意气风发,出来的人红光满面,标配是点一盘炸肥肠,一盘炒腰花或者肝子,有时候再切一盘猪头肉,里面的人吃得有声有色,我和P趴在窗外同步隔空吃肉,口水流了一地。然而天下虽大胖服务员却容不下我们,认为我们有碍观瞻,禁止我们长时间逗留。

    我的裤兜并非经常能掏出一毛大钞,当然就算掏出也于事无补,最便宜的炒肝也要一大元人民币。

    而且我和P都觉得,炒肝一点也不好吃。

    我和P万念俱灰,我们再次穿过县委大院,穿过松树林,穿过稻子地,再穿过P的村庄,爬上背后的山坡,走出这个势利社会,走进茫茫林海里。正午时分这里最舒服,阳光从密密麻麻的藤条枝桠中投进光块,地上铺着软绵绵的落叶,落叶下面是潮乎乎的土,走进森林里,就好像真的走了冰箱里,烦躁转瞬即逝。

    我和P堆了一个巨大的落叶沙发,把身体藏进厚厚的落叶中。我和P相互看不见,对着空气大声聊天。P问过我很多问题,关于电视机,电冰箱,收音机,所有带电的东西他都有兴趣。为了更加形象,我用了比喻的手法,我说电就好像人身上的血液,电线就是我们的血管,电视机电冰箱就好像手指头,只有血液带着营养流过指头,他们才会发挥作用让我们变成一个活泼的小孩。P对我专业的解答五体投地,他说,国营饭店旁边立着好几颗电线杆,一定是他们的电太多,胖服务员才会那么凶。

    我也问P很多问题,是在小食堂里学来的,比如家里几口人,地里种什么庄稼,平时主食是什么,吃不吃得饱,P读过几个月小学,对于这种问答游戏兴趣盎然。

    后来聊到他辍学的问题。P告诉我家里只有母亲和他相依为命,母亲身子不好,地租给别人种,他明天都要早起去打猪草,卖了猪才能给母亲买药。

    P又说起了他的父亲。我们姑且叫他老P。P没有见过老P,所有故事都是母亲讲给他的,八十年代初,P诞生时母亲大出血,几个月下不了地,郎中给老P开了个方,用黄芪炖三年以上的老母鸡能续女人命。黄芪可以山里挖,老母鸡却难办。生产队有个养鸡场,里面有只老母鸡,上过报纸,是只专注下蛋的英雄鸡。老P向支书求鸡,支书黑着脸,说老P同志你怎么如此落后,此鸡代表了我村贫下中农的先进性,是劳动人民的象征,就算下蛋下死了也只能土葬,你吃了它就是阶级敌人。老P气不过,晚上摸进鸡场准备偷,被支书安排的巡逻队抓了现行。老P想着家里的病母弱子,一时间气不过,抄起鸡粪铲一顿乱舞,支书的小儿子倒了霉,被削掉一个耳朵。这还了得,老P被五花大绑送到县公安局,支书找了关系,最后老P被认定盗窃集体财产和故意伤害,判了10年。

    我不大能理解P的故事,但依旧觉得很悲伤。我为P的遭遇愤愤不平,天上的太阳越走越远,树林变得阴暗血红。突然,一阵大风从山顶呼啸而下,瞬间把我们身上的落叶吹散,我和P又能看见彼此了。

    P说,我娘说明年我就可以见到爹了,到时候我就又能上学了。

    P又说,我知道了,冰箱风是从山顶刮下来的,山顶有个溶洞,里面好凉好凉。

    生活并不足以对我和P造成持久的伤害,没有肉才是我们永恒的问题。第二天我们开心地在国营食堂趴了半个小时,随后又被电力十足的胖服务员撵到了街上。P愤恨地对我说,要是我的弹弓在,我们就可以去林子里打麻雀,一个麻雀顶十只蚂蚱,烤熟了可香。P在一年前还拥有一个巨大的榆木弹弓,因为打了支书家的狗,被支书打了个大嘴巴,弹弓扔进火塘,P奋力抢救,但皮筋已经烧焦,P不知道去哪里找皮筋,从此刀枪入库,只能抓蚂蚱吃。

    我对P描述的烤麻雀无比向往,立即表示皮筋问题包在我身上。打弹弓我不行,但皮筋我见过太多了。我带着P大摇大摆走进人民医院,很快在垃圾桶里翻出五六条橡胶输液管。靠着医疗垃圾,我们复活了尘封已久的弹弓之魂。

    P提着武器,我捧着一堆小石子,一起进了树林。树上到处是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我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些小家伙居然会被我吃掉。P告诉我,麻雀得先去掉内脏,再用大火烧焦,火候要刚刚好,才能连皮带毛整个扒得干干净净,最后再用烤蚂蚱的方法焖熟,吃起来虽然没有蚂蚱香,但胜在肉多。说话间,P手起鸟落,小半天时间就打了十几只麻雀。

    P很快燃起了一堆篝火。我们没有刀,用两根笔直的树枝夹住麻雀脑袋,做成一根巨大麻雀串。我和P一人一端,架在篝火上,几分钟以后,P说可以了。我们把麻雀撤下,一边剥去焦黑的皮毛,一边等待着终极烤箱的草木灰诞生。

    猎捕野生鸟类属于违法行为,饭友需食之有道

    日头西沉,树林里暗下来,地上只剩斑驳的血红光块和杂乱的皮毛,平添了几分诡异。以往这个时候,我应该开始返回小食堂了,但是P即将再次展现无与伦比的烧烤技艺,我早已把肉拌饭和父亲抛到九霄云外。

    我和P心无旁骛地修整手中的麻雀,我的头皮一阵发凉,冰箱风再次准时降临了,携卷着飞沙落叶扑面而来,比以往在稻子地里感受到的还要猛烈冰凉,瞬间将我们面前即将燃尽的火堆吹得四散飘落,我和P闭上眼把脸藏进胳膊里。等我们再次睁开眼,吹散的篝火已经点燃了周边的落叶,接着又蔓延到了干枯树干上。

    仅仅一瞬间,我和P就从美食家沦为了纵火犯。我们扔下麻雀脱了衣服用力拍打身边的火苗,但于事无补,风助火势,火苗迅速演变成了火把,将我们的衣服吞噬。我和P哭着跑回村子,村里男女老少扛起扫把铲子赶去救火,支书在电话向政府求援。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在村民和公安武警民兵共同努力下,终于扑灭了这场山火。

    这次火灾由于扑救及时,过火面积大概几百平方米,远远看去山坡上像是多一块疤。而这块疤的制造者,我和P被连夜带往县公安局接受询问。那一夜,我们一起坐在吉普车后座上,用力捏着彼此的手,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哭泣。车开到公安局大院,两个魁梧的警察将我们拽开,关进不同的房间,我的父亲和几位领导一起坐着小车赶来,父亲并未如往常般严肃,而是给我泡了一杯白糖开水,抚摸着我的背,告诉我实话实说就好。我在抽泣中从烤蚂蚱开始说起,向警察叔叔交代了我和P的烤麻雀计划。

    经过领导关照,在确认火柴不是由我带进山后我被批准离开公安局。第二天父亲便请假将我送回家,从此我告别南华,再没有回去过。这段短暂的异地生活经历仿佛只是我成长中的一段小插曲,孩子是无情的,进局子那个晚上我泪眼朦胧,没有看清P的模样,再后来我更是彻头彻尾忘记了P,连他的名字也被淹没在了我欢乐的学校生活里。

    二十多年以后,我去广西边境旅行,入夜后在归春河边找到一家烧烤摊,要了啤酒,请老板配几个小菜,其中就有一碟蚂蚱。老板娘手艺生疏,炸过了火,我吃着略带焦苦的蚂蚱,看着面前波光粼粼的小河,一阵凉风吹过,P那永远带着饥饿感与期待的眼神突然浮现在我面前。

    我拨通父亲电话,父亲惊讶于我的记忆,愧疚地告诉我,因为过失引发山火,P后来被收容教养一年,他曾经打算给P的母亲二百块钱,被挡在了门外。

    电话最后,父亲说,那时你还小,错的应该是我。一股极大的悲伤袭击我,我在烧烤摊上放声大哭,我一度认为我只是说出了真相,但我知道,事实的真相永远是我们共同制造了一场火灾,但最终只有P和他多灾多难的家庭为此付出了代价。可恶的生活,终究让我背上了无法言说,也无法偿还的债。

    结束广西之旅后,我收起了旅行装备,认真工作,回归到了正常人的生活序列。后来孤陋寡闻的我才知道,农作物的天敌蚂蚱,竟然是全国通行的食材,许多受我招待的朋友回到家,给我寄来他们本地做法,包括醉蚂蚱,酱蚂蚱,烙饼卷蚂蚱,蚂蚱上树。我一一品尝,最后依旧固执地认为,在蚂蚱料理界,只有少年P烧出的草木灰,加上可以肆意妄为的时光,最后撒上一撮真诚的食盐,才能成就一只世界上最好吃的蚂蚱。

    1.人生坎坷,生活还是要继续,出门抓蚂蚱

    2.秋天来了

    3.你能找到什么?

    4.战果辉煌

    5.野外用火需谨慎,找到一个水窖

    6.草木灰烧烤是一种极具观赏价值的顶级料理手法,需把握好火候

    7.最后潇洒地撒上食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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