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渐行渐远

【一】

这一觉，是他五年来睡得最香甜的一次。

就像沉在暖洋洋的水底，现实世界的一切缥缈又遥远。尽管舒服得不想醒来，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上浮。声音和光线越来越尖锐地刺着他的耳目，每个声音和物体的形状都越来越清晰，最先露出峥嵘的两个词是“医生”和“护士”，带着他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就熟悉的气息。

他的耳朵终于露出了水面，嘈杂的声音毫无遮拦地灌进来，一阵“蹬蹬”的脚步声过来了：“别着急，让我看看。”啊？！他感到浑身让电激了一样，奋力抬起似乎有千斤重的眼皮，刚扦开一点缝儿，光线就乱箭齐发地射进来，眼前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影像渐渐明晰的时候，正好父母的两张老脸退出去，另一张戴着护士帽的面孔出现的时候，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和俏挺的小鼻子刺激得他差点再次晕过去。

田萍，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儿？

又有一个人跑过来，一个中年男人的脸出现了，嘈杂人声中，更多的脑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那张可爱的脸退了出去。他的眼睛牢牢地追着她，可是稍一动脖子，立刻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我受伤了吗？

透过许多脑袋的缝隙，他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还有这些人穿着的白色的衣服，在空中晃来晃去的各种管子，他还闻到了这些人身上的那股有些刺鼻的味道……这是医院？

我怎么会在医院呢？

这时，老妈的声音在人群后传过来：“谢天谢地，醒了，终于醒了……”接下来的声音就被淹没在了她的哭泣里面，变得含糊不清了。“你可真是！儿子醒了，你哭个啥劲儿！”可是老爸自己的声音也泛着湿漉漉的泪水味儿。他想扭头看下他们俩，针刺一样的疼痛把他牢牢摁住了。他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被颈托固定住了，想大动作根本不可能。他只好放弃挣扎，乖乖地任人摆布。

医生们的话，加上自己的他才发现，不光是脖子，最重要是头部，“震荡”；其次是左腿，“骨折”；别的都是小毛病，“擦伤”……原来一觉醒来，他被包成了木乃伊，扔在医院里了。他渐渐知道，自己这一觉睡的时间可受长的，已经好几天了。

可他这一觉，把老爸老妈吓坏了。“儿子，你可算醒了，这些天我就想啊，你要一直不醒，可让妈咋活啊？”当所有人都散去，老妈得以坐在他旁边的时候，摸着他的手，眼泪婆娑地说。老爸说话了：“你呀，净整这用不着的，儿子这不醒了吗？医生刚才说的你也听着了，再养两天，儿子就能出院了……”

我是怎么了？

他能想起来的是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街上闲逛……对了，马路上人很多，阳光很温暖，很明亮，天很蓝……然后，然后他想过马路，正好是绿灯，眼前的车辆出现了断流，他趁机发力，向街对面骑去……在他快过完十字路口的时候，像是被谁从侧后面猛推了一下，身子便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手机也脱手了，当时他还想：妈的，老子刚花一个月工资买的手机哟，这么摔下去还不废了……对了，当时来了个电话，他刚拿出手机，还没看清谁的电话呢，就飞起来了……然后呢？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猜的没错，手机确实废了：先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又被车轮无情地碾压，成了废铁。至于那个电话，是从一个座机打来的，问遍了所有可能的人，都说没有在那个时间给他打过电话，而且，那个电话再也没有来过。也许是有人打错了电话？也许……只是上帝的一个玩笑。更离奇的是关于这次车祸。当时街上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摄像头，事后竟然无法找到肇事车辆的任何信息。他父母悬赏征求目击证人，直到墨迹褪色了，条幅破烂了，被环卫工人收走了，除了引来几个骗子，没有任何有用的电话。这起发生在闹市的车祸，就这样奇迹般地在太阳下蒸发了，只在交警的本子里留下几行字，他的身上留下几处伤。

到警察赶到现场时，只有一群不相干的人在看热闹，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在焦急地打电话。看她那份上心的样儿，人们还以为是他的女朋友呢。

“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是白护士，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万一有人不懂瞎动弹，还不落下残疾呀。”

“残疾是小事，最怕的是脑袋。没听医生说吗？弄不好有生命危险呢。”

“要不怎么说我儿子福大命大呢，遇到贵人了。白护士这两天可没少帮咱忙。等儿子出院了可得买点东西，好好谢谢人家……”

“还等儿子出院？再说也不能让儿子出面做这事啊，万一让黄丹知道了还不多心？等儿子稳定了咱俩去。”

“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儿子醒了也没告诉黄丹一声，人家陪了这么长时间了，眼都没合……”

“我早打了，等你提醒，黄花菜都凉了……”

……

白护士？黄丹？黄丹……这个名字好熟啊。

“良姜！”突然的一声喊，打断他的胡思乱想。这时，一个两眼红肿得跟桃似的、头发有些散乱的女孩子扑在他的床边，说了句：“你可醒了……”泪水簌簌地滚下来。

他想起来了，这人就是黄丹，他的女朋友。看她的样子，他的心也有些酸软，轻声说：“没事了，别担心了。”他父母也赶紧把座位让给她，找个借口退出去了。

唉，黄丹。

石胖子第一次看到她照片的时候，来了句：你小子再落魄也不至于这么糟蹋自个儿吧？这家伙儿的嘴是够损的。不过他说的是实情。其实何止是黄丹，他在这个城市里的每一天，何尝不是在糟蹋自个儿呢？虽然像石胖子说的那样，他这么做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谁会看到呢？即使看到了又会在乎吗？人家在乎过你吗，傻瓜？！

他找黄丹还不止这个原因。自从他自我发配到这个北方的城市，就没消停过，办公室里那些热心的阿姨姐姐们三天两头地给他介绍对象，不去看吧，好像是不给人家面子，去看吧，又实在是自找羞辱。开头还觉得反正是个游戏嘛，挺好玩的，后来就厌烦了。他都不知道，那些介绍人事先见过女方没有，什么样的都往他这里推，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美的丑的穷的富的粗俗的文雅的……有的也太离谱了，离谱他怀疑起自己来了:我在这些介绍人眼里就这么不堪吗？所有相亲的结果只有两个：人家看不上他，他看不上人家。渐渐的单位关于他处对象这事的议论多了，什么他眼光高啦，太挑剔啦……弄得他哭笑不得。

另一方面，家里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开头还是暗示，后来就明说，再后来，简直就是逼迫了。特别是老妈，只要他一回去，就跟他说：“你什么时候给我领回一个啊？你可都要三十了！”弄得他一到节假日就打怵，不想回去。可是不回去也不行，每回往家打电话她都唠叨半天，真是恨不得从电话里伸出只手来把他和一个女的按到洞房里去。看他们急的那个样子，好像到时入洞房不是他，而是他们！不，不只是女的，简直是个雌性就行，恐怕跟个老母猪他们都没意见。听了他的话，石胖子哈哈大笑：“我也没意见。”气得他真恨不得真能从电话里伸过一只手去，在他那胖脸上狠狠地揍一拳。

胖子，是他来这个城市后唯一还保持联系的大学同学，也是他与旧时光的唯一联系。除了他之外，他把自己与大学那四年时光的关联彻底掐断了。就是石胖子，也好久没打电话了。也不知道他在怎么样了。

正好这时候黄丹出现了。家是本地的，长的不难看，性格也温顺，各方面都符合一般人眼里他对象的要求。那么就是她了！不就是对象吗？找谁不是找呢？话是这么说，处了半年多了，他对她一直没什么感觉。不过他可以感觉到，她挺喜欢他的。他父母可比他的态度积极多了，他们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二天就赶过来，和黄丹的父母见了面。双方家长相谈甚欢，看那亲热劲儿，好像是他们四个人要领证结婚一样。不过他们也确实是开始谈婚论嫁了——当然，是替他们俩——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幸亏商议到最后，四个老人（其实还不算老，都没退休呢）恢复了一点理智，约定：让孩子们再处半年，如果他俩觉得合适，咱们就给他们买房装修！

别走，我们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