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

“爱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

一、

我高中的同桌唐恩，曾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暗恋。

所谓轰轰烈烈是讲，殷勤该献的都献完了，曲折隐匿的小心思绕着弯儿也暗示了八百遍了，直至唐恩在为男生哭的第125次时发现眼泪都剩得无几，直至她假意潇洒放手，“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唐恩也没说，藏着掖着好似极珍贵的口供。

而唐恩慌乱收拾着的情愫，那个男生，也就是M君，其实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我受贿帮唐恩要了高一学弟M君的电话，丫特高冷，我辗转叫人传话好几遍，对方都含糊拒绝了。后来我没有办法，直接去M君门口堵他，说我有个同学对你有意思已经很久，M君这才犹犹豫豫给了。

可怜的唐恩并不知道我一开始就摊出了终极目的，“有意思”，那就是要明目张胆去追的呀。唐恩以为我要号码是不动声色的，遂以朋友的方式跟M君接近。她开始关心高一年级的动态，开始在万年不用的微博上关注一批段子手，开始在晚自习噼噼啪啪摁手机键盘，都是要和M君聊天，而且要有趣、热烈，要显出双方句句投机，最好让M君独自仰天长啸道二人相见恨晚。上一次这样火力全开，还是在她高一期末成绩滑出年级前十的时候。

唐恩真的是个好姑娘，作为同桌我发誓。但遗憾的是，遇见M君之前她似乎过于关心学习的事，忘了其他——家里人爱给她大补，1米55的身躯承受了将近130斤的重量；戴着圆框眼镜，常年不擦镜片，手指一揩能带出点儿残垢；头发洗得不够勤，油成一缕又一缕，她也不介意，扎个随时垮塌的马尾，课间跑步时直视前方。夏季校服遮不住她的小游泳圈，她只在心中默背历史知识，怡然自得。

当然，唐恩善良、细心，这些都不用说。而我跟她讲过无数次，唐恩，该学会打扮自己了，她总是头也不抬地忙自己的事，淡淡“哦”一声然后说“可是我这样没什么不好”，我也无奈。其实我说的“打扮”，不过希望她整洁、精神一点，投身学习固然不错，但多少在意点儿别人的舒适，毕竟能忍住她太阳下反光的大油头的，并不是每个人。

“女为悦己者容”这话也不假，唐恩每次跟M君送些乱七八糟的复习资料啦奶茶啦圣诞礼物啦过去的时候，都会郑重洗一次头，穿上自认最棒的裙子，在学校后门那家杂物店买30元一支的BB——她认为30元已经足够，刷漆似的覆上厚厚两层，欢天喜地跑去见M君。

但所谓“见”，不过是唐恩小鹿乱撞地在M君教室门口等上他好久，M君拖到下节课的预备铃都响了才高抬着头走出来，瞟了唐恩一眼就飞速接过东西，在转身的同时撂下轻飘飘的一句“谢谢”，逃命般关上门。唐恩也不傻，知道他的不耐。

——但似乎“喜欢”本就是一件漫长无际的事情，难以克服与消解。像是得一场久治不愈的疾病，苦痛反反复复。染病的人从不向病症本身索要道理，通通都捱着受着。

二、

M君的品德与他的长相反差巨大。他放过唐恩至少五次鸽子，每次都是在百无聊赖时答应唐恩的邀约，甚至主动找唐恩，接近了约定时间又随手抓个借口取消。最让我气愤的是他有次让唐恩立在寒风中的公交站等了几乎一天，唐恩不停打电话联系他，他上午说外公在家里需要自己照顾，搪塞说等外公下午出了门就可以，下午又说修马桶的来了，家里没人，他得守着。唐恩心想我擦我修你个大爷，嘴却放宽说下午晚点儿走也行，M君没应声。再过20分钟打M君的电话，对方干脆关机了。

唐恩在回去的路上伤心欲绝，觉得自己还不如M君家的马桶，把早晨出门前拜托室友化的妆哭得一塌糊涂。那时她已经和M君聊了相当长一段时间，M君也时不时主动找她聊些有的没的，她还以为“日久生情”战略快成功了。

唐恩跟我说，那时她不明白，爱情里的生存逻辑哪里与你制订出的战略有关，你本人是个怎样的人，才能决定你是否能拿绿卡。说这话时她已经是某知名985的美丽女博士，坐我对面极从容地啜清苦的美式咖啡，水灵里浸着一股疏离的味道。这是后话。

M君有多渣？放唐恩鸽子过后他大可顺势跟唐恩将“无爱”道破，或者直接完全从唐恩的手机里消失，这样兴许过段时间他也能在唐恩大脑里消失了。但M君的节操或者说底线大概是低到掘地三尺也够不着捡不了，每次放完唐恩鸽子必定一番苦情戏来洗脱罪名，比如——“其实我不接电话也没回你那天，我爸妈吵架了，特别凶，真的。爸妈从小只顾着做生意，根本不管我。我一想这个就会失眠，特别难过。”

同龄人看俗到炸的言情小说的时间唐恩都用去做参考书了，所以唐恩不但瞬时原谅了M君，还心疼起他来。在唐恩那个年纪，“美少年”形象可能只是皮囊，一阵风就吹成妖魔鬼怪；而往皮囊里填充点儿装模作样的忧愁就不同了，皮囊就变得踏实具体，散发动人的体温，值得触摸、拥抱，以及为之心碎。

三、

唐恩于是又在M君面前变为极致关怀型大妈，送咖啡、送晚餐、送特意买的英语习题卷，里面夹一些真诚又精致的小纸条：“这章练习时态，很重要喔！”、“这套题作文的范文我觉得不够好，给你重新找了一篇，抄在后面了！”，等等。这些是她跟M君的关系彻底崩塌后给我讲的，不过唐恩不知道我某次因为机缘巧合翻开过她放在抽屉角落的这本习题卷。我是哭着放回去的，看得我好他妈感动啊。

那么，M君感动了吗？没有。或者说，感动了，就像一个想要一车香蕉的人看见某人涉了一条长路，气喘吁吁地推一车苹果到他面前，他不是铁石心肠，不是没有动容。

——但他的确不想吃苹果啊。

事实上，唐恩送关怀到后来，M君都不亲自出教室拿了。唐恩送的都是惊喜，找M君之前没打招呼的那种。她连续几次送东西都是班里同学说他不在，唐恩有次起了疑，故意晚走，瞥见让她第一次觉得想放弃的一幕：M君从后门斜对角的某张桌子下揉脖子慢慢起身，看嘴型是问旁边的人“她走了吗？”，得到肯定答复后舒服地闭眼活动筋骨，大喊“姑奶奶啊，终于走了！”

唐恩只是心凉到发痛，眼泪都不再落了。

落过太多次了。

那时我们刚刚高三，忙了起来，唐恩只用学习累了后小憩的空隙来伤春悲秋，也不怎么联系M君了，平日就跟我一起疯了一样刷题，三个课间一张数学真题卷那种程度。唐恩大概也没想起，距离她“暗恋”M君，已经整整一年了。

说实话我都快忘了有M君这个人了，对于唐恩来讲大概是不揭疤也就不疼，那段日子乏味而和平。

直到有一次课间跑操时唐恩看见M君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两人没敢牵手，但唐恩也懂了大半。女生像猫，很小一只，白白净净，瘦胸长腿。唐恩在队伍边缘跟跑，经过了他们后第一个感想是原来BB霜能用得那么自然，肯定不只30块，第二个感想就不用我赘述了。平时完全用来刷题的午休时间，唐恩在那天睡得昏沉沉，我也不清楚她是否熟睡，不清楚若是心里有念头，她又做了什么梦，梦里是何种天气。

但唐恩毕竟是唐恩，午休结束过后又风风火火开始刷题。

我所知道的唐恩与M君的故事，到此为止。

有后续，是唐恩在我们阔别多年后讲给我的。第一件事是唐恩被M君女朋友堵在了教室门口。缘由是M君在那次照面时跟女生提过唐恩成绩特好，年级排名倒数50以内的女生气不过，跟几个太妹模样的朋友堵住了看书看到最后一个出教室的唐恩。问了一句“唐恩？”，也不说其他话，朝她的脸泼了面粉就跑开，跑到了楼梯口几个人禁不住大笑起来，掺一些难入耳的荤话。

唐恩不去追，只是用手使劲抹脸上的面粉，一开抹就黏得满手都是——女生们拔腿跑开的瞬间，唐恩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

第二件事是M君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居然主动发短信给唐恩道歉。内容是“她不懂事，真的对不起，你别放心上”，唐恩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种当年听M君说“家里来人修马桶了，我得守着，要不你别等了吧”的心情。她本来想破罐破摔一把，就着这个当口抛出那句胸口捂得都快发臭的“我喜欢你”，转念又作罢。她已没有力气再跟M君周旋了。最后她发过去一句自白：我其实一直很相信你的。

M君以故作轻快的口吻回：哈哈！必要的时候我也会维护你，毕竟一年的朋友了。

那是一个周末，唐恩本是在家里的书桌前埋头复习。收到这句话时唐恩什么也没想，开窗把手里的手机用力扔到楼下。

唐恩在6楼。踏实的碰撞声几秒后响起。

手机是她为了跟M君联系，背着家人借同学的钱买的。多少次她恨极了M君敷衍的回话，想要就此不再回复，在他面前蒸发。

但每一次，都是她的自尊对爱缴械投降。

四、

“好惨的故事。”我在唐恩对面慨叹。

“惨。”唐恩低头叉起芝士蛋糕的一小块：“你知道惨在哪里吗？不在M君多绝情，不在她的小女朋友多嚣张，也不在我胖，我丑，不修边幅。而在——当时又胖又丑不修边幅的我，还觉得M君应该喜欢我。”

我反驳：“不美就没有被爱的权利了是吗？”

唐恩很平静：“你再邋遢再傻再自以为是，也有被爱的权利。——但别人没有爱这样的你的义务啊。”

我们都笑了。

这是跟唐恩阔别多年之后的见面了，在我的视角里，唐恩从过去的她变到现在的她好像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好像她在踏进咖啡厅门口之前，还是那个戴着圆框眼镜、身材矮胖踏实、用她无与伦比的勇气去爱的女孩，还没有穿上15厘米的细高跟，瘦成纸片，话语慵懒，世界观坚硬冰冷。但我替这样的她开心，我知道高中一年多无果的追逐已然将她伤极，以至于她急迫地要与昨天相剥离。

“我觉得爱应当是在两个人地位平等的情况下发生的，相互之间有天然的吸引，而非某一方万般讨好。而平等的前提是你自己要有一个温和、完整的世界，你不用自己的自卑、脆弱，以及由之而生的妒忌、猜疑折磨彼此。——可惜16岁的我并不懂。”唐恩非常轻快地耸肩。

何时何地回味一遍青涩岁月都是难免哑然失笑的，但我和唐恩却同时感到释然的畅快。唐恩走出来了，我感到欣慰。

我知道这世上还有无数姑娘像从前的唐恩一样做着无用的事，伤着无谓的心，抱有无端的幻想。我知道无数姑娘都有过将“被爱”奉为人生大义的年纪，求而不得，跌跌撞撞。其实说不上坏与好，但我想，总有一天你也将意识到，爱别人之前，先让自己光芒万丈总没错。

——爱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多年后你会明白，你若弱小阴暗，谁都没有义务用爱拯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