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
对父爱如山的歌颂和回忆,铺天盖地。
我如往常一样去看望父亲,但到了那里,也如往常一样没有什么话说。
父亲有些老年痴呆了,一句话,反复问,反复说。我有问必答,但心里是有些不耐烦的 。于是,一方面想早点躲出去,一方面又觉得毕竟是父亲,应该对他好一点,就那么矛 盾着、踌躇着、难过着坐了一会。
我曾经渴望跟父母在一起,也曾经由衷地为父母骄傲,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从小,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就不像别人家的孩子,与父母有过亲密无间的感情。我 们之间,永远是教育和被教育、命令和顺从的关系。因为比较温顺的性格,我从小受到 的打骂最少,被认为是父母最爱的女儿。但没有人知道,我八九岁的时候,就想过自杀 。
是人过中年,母亲去世,父亲患病,姐妹们为了照顾父亲而难得的聚在一起以后,我们 才有机会说出曾经的委屈,才知道彼此保守了几十年的隐痛。妹妹说,她同学几十年后 还记得,她经常躲在水库后面偷偷地哭。她问,你记得山坡上那些苹果树吗?因为修剪 得矮,爬上去,藏在枝叶中间,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我听得很心酸。因为太明白她的感受。那种父母姐妹环绕却举目无亲的凄楚,那种面对 刀山火海如壮士赴死的悲壮,那种万事临头皆孤身抵挡的寂寞,我都一一经历。母亲动 不动就沉下脸几天不理你的冷,父亲稍有违拗就大发雷霆的怒,隔了那么久的时光,依 然鲜明如昨难以消解。
我不能说父母不爱我,也不能说我不爱父母,可我们在一起,真的就像生人一样,充满 疏离、隔膜和各种虚张声势。
说出这些话,用了半生的挣扎和勇气。虽然,我们如今对父亲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但那是出于应该,而不是热爱。无论它们的表现多么相似,我清凌凌地知道其中的区 别。因为一个是理智的,冷静的,而一个是感性的,衷心的。
我希望父母能无条件地爱我,不论我学习好坏,富贵贫穷,一帆风顺还是一路坎坷,但 这只是我一个奢侈的愿望。 最不堪的回忆,是父亲抽着自己的耳光,狠狠地,对我喊: “我某某某说一句话不算话,我羞先人哩。”
只因为我不同意他给我定的亲。
那一年,我二十岁。 二十年里,我都是一个温顺怯懦的 孩子,所以这一次的不同意格外令他不能容忍。
如果仅仅如此暴怒,我不会轻易缴械投降,毕竟,二十岁的人,知道爱情,婚姻,和一 时的痛苦,孰轻孰重。
直接击垮我的,是他接下来的那些6话,“你一个烂工人,人家是大学生,是干部,你还 要咋? ”
原来,这才是真相。 没考上大学,当工人,我没有觉得低人一等,我以为父母也是这样 ,但不是,是我让他们含耻蒙羞了。
那一刻,不用谁再说什么,我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也硬了,父母尚且如此,还要求别人 怎么样呢?我愿如哪吒那样,剔骨还肉,斩断羁绊,从此各无关碍,不相累及。
现在想起二十岁的自己,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怜啊,幼稚地以为,屈从就是断绝,从此, 父母的养育之恩我算是报了,用自己爱情的自由。
父亲说过,我是记仇的人。 也许是吧,忍,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然后爆发,毁灭,不 过是弱者的反抗。
结婚以后,我很少回父母家。闹了别扭受了委屈,有了困难遭了不幸,回娘家,找父母 ,这种事想都没有想过。
多少次如负重爬山,翻过了一道再翻过一道;多少次在崩溃的边缘,跌倒匍匐,张皇四 顾;多少次被掏空身心,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躯壳,强自镇定,勉力支撑。但我终于走 出来了,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茫茫寂寞中,从孤军深入重重围困的无边绝望中, 艰难地,痛苦地,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了。 虽然,所有的节日于我,都是一种痛 ;虽然, 已经累到没有力气温柔;虽然,面具几乎长成了我的另一张脸。
曾坐在旁边,听朋友闲谈,随意家常。 表面看起来我们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人到中年, 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和家务,都在一个小县城庸常地活着。 直到听她们说到父母怎样帮着 带孩子,爱人怎样夸她们劳苦功高,孩子怎样争气孝顺,我忽然如醍醐灌顶,窥见了生 活的一丝真相。
一直以为,我没有的,是因为自己不值得拥有;我得不到的,是因为自己不配得到。所 以,我自卑,我狼狈,我在别人丰硕的收获面前,寒素的如一根脆弱的芦苇。
一直以为, 我比我曾经羡慕的人,付出多的多,得到的却赶不上她们的九牛一毛,是因 为自己笨,蠢,是个事倍功半的人。甚至为此封闭自己,苛求自己,鄙视自己。
却原来,这都是错的。那些看起来举重若轻春风得意明皇灿烂的背后,其实是一个团队 的付出,而我,是一个人在战斗。能够对抗风雨,护佑周全,我并不是想象的那么不堪 。只为这一点,我也要好好地感谢自己,感谢自己痛苦的坚持。
纠结多年的爱与不爱,值得与不值得,对热闹和幸福一直退避三舍的痛苦,应该结束了 ,当我不再仰着头,追寻别人的脸色,当我有勇气原谅自己的不完美,我不再害怕了。 哪怕以一己之孤对万众喧嚣,也能毫无愧色。
端午节过了,父亲节也过了,因节日而起的种种喧嚣渐渐淡下去,我终于静下心来,试着完成这一篇艰难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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