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能做我做不到的事,说我无法说出口的话。愿你在黑夜里前行,把自己变成光,照亮自己,也照亮你心爱的人。
——致吾兄
云哥儿正式接管戏班在梁城里的事务之后,他就逐渐变得忙碌起来,于是很多时候,都由我来帮着他料理些闲杂琐事。这天,他又忙得焦头烂额,腾不出空儿了。便交给我一封信,让我往西边的窦家公馆跑一趟,替他的老朋友窦二小姐送信去。
那便成了我初见窦二小姐的契机。提起窦家,我只能想到有钱,阔绰之类的词。窦家主要经营南北行,还有几间大的布庄和酒楼。而如今时代变了,他们又紧跟潮流,开始做一些海上的贸易。梁城里的商贾名流,没有不和他们亲近的。
窦家的生意现在都由窦二小姐照管。这个刚二十出头的千金小姐是脂粉堆儿里的英雄。梁城里上至各界名流,下至穷苦百姓,都愿意和她做朋友。这个世上,好像没有她不能做,不敢做的事。
她的哥哥窦老爷,窦家真正的一家之主,因为妹妹的过于能干,反倒成了甩手掌柜。悠哉悠哉的留守在瑜城的老家里,每日除了听听戏,便喜欢窝在那张老旧的太师椅里晒太阳。每月窦二小姐会定时寄家书回来汇报生意的近况,可他总是草草略过,他对妹妹充满信心,已经不大插手生意上的事。比起这个,他更操心窦二小姐什么时候才会给他带个妹夫回来。
但就我所知,窦二小姐尚未接管家业之前,曾经与我的三哥哥有过一段缘分。这也是她后来和云哥儿,还有戏班众人成为朋友的契机。
我的三哥哥是云哥儿登台那年捡回来的孤儿,因为随身带着的玉佩上刻着一个瑾字,阿瑾,便成了他的名字。
窦二小姐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名满瑜城的名角儿了,现在他的名气已经扩散到梁城里,就快要盖过云哥儿去了。他不好唱戏,更喜欢说书,唱快板儿,不论哪一个,都能博得好彩头。三哥哥的身后总是跟着一大群狂热的追随者,为他的一颦一笑而着迷。这些追随者大多都是十六七岁,风华正茂的富家小姐,窦二小姐正是其中的一位。
我后来听云哥儿提起才知道,那时候的窦二小姐爱三哥哥爱到,愿意追随他走南闯北,不曾错过任何一场他的演出。父亲把云哥儿调去梁城的戏班管事,瑜城这边就交给了三哥哥。他从此在瑜城安定下来,也更方便窦二小姐每天去园子里看他。
窦老爷宠爱妹妹,闲暇时候也常陪窦二小姐去园子里。我还见过他两次,他生得倒是长身玉立,眉目清秀,一笑起来却总透着一股子憨厚的傻气,和他的妹妹丝毫不相似。不过,也正是那一点点的憨傻,让他看上去比窦二小姐要容易亲近得多了。我想三哥哥第一次看见窦老爷在台下,灿烂的笑着为他用力鼓掌的时候,也和我产生了同样的亲近感。他们很快成为了朋友,再后来,便顺理成章似的进了窦府,成了他的窦夫人。
这一系列转变来得飞快,前后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而窦二小姐现在也要叫他一声“表哥”,而不再是“瑾少爷”了。
感情这回事向来蛮狠霸道,爱,不爱的,都不由人定,也不管什么先来后到。有时候几个月的惺惺相惜,就是能抵得过好几年风雨无阻的热情。
我记得窦府送贺礼来的时候,窦老爷整个人都像在发着光似的,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再未见他像那天一样意气风发。领着一帮挑夫风风火火撞进后台来,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各式华丽贵重的东西堆了一地,看得人眼花缭乱的。
窦二小姐人虽未到,却也送了礼来,被窦老爷小心翼翼的捧在怀里,是一束开得正好的蔷薇花。
三哥哥转过头看见那束花,眼里才有了光。
他淡淡笑着,把花整理好插在梳妆台上的白瓷瓶里。窦老爷又起了玩心,抬手揪下一朵花,插在三哥哥的头发上。他微微俯身看着镜子里的两人,笑得眉眼弯弯的,幸福的说道:
“以后你就是我的窦夫人了。”
当时他们就只是那么静静的挨在一起,淡淡的笑着,那副画面却不知为何感动了我,觉得戏里唱得真不错,两情相悦真是世上难得的喜事,旁的人,是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再后来,窦老爷和窦夫人的故事也成了瑜城的一段佳话。所有人都羡慕他们感情和睦,互相扶持,他们是大家公认的一对神仙眷侣。
至于窦二小姐在婚礼之后不久,便独自去了梁城的消息,就像烟花绽放后剩下的那一点儿火星子,与这段两厢情愿的姻缘相比确实不值一提,也就甚少有人知道了。
这些事都发生在五年以前了,我也只是从云哥儿那儿听了个大概,不知道窦二小姐和三哥哥究竟是怎样。但是,我在后来从各式人口中,以及报纸新闻上了解到的窦二小姐,绝不像是一个会为情所困的女人。因此,我自以为是的认为,她和三哥哥之间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只不过是她传奇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而已。
我第一次正式与窦二小姐见面,是在一个大早晨。管事的人才刚跟我说:“小姐才刚起来呢。”没过一会儿,窦二小姐就穿戴好的下楼来了。
她像是不打算出门了,穿着一身宽松的黑色丝绸裙子,首饰却都戴满了,头发也烫成当时年轻女孩儿中间时兴的波浪卷,皮肤白皙,身材纤细。眉眼的线条意外的柔和,眸子里像是含着一汪水,亮晶晶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像电影画报上的大明星,端庄又不失可爱,光彩照人。但她下楼时的每一步都走得铿锵有力,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倒有几分传说里女中豪杰的干脆利落了。大概常与账本打交道的,无论男女,都会多多少少染上一些杀伐决断的气息吧。
我在她的目光偏向我的时候低头行了一礼,她微微一笑,正要开口,旁边有一个人却先冒冒失失的跳出来,把一本账本送到她面前,毕恭毕敬的说:“南城那头儿的账已经清了,请小姐过目。”
窦二小姐皱了皱眉,只摆了摆手,淡淡应道:“都放到书房里去。”便又高昂起下巴,一步一步的走下楼来。
“你是戏班的人?”
她走到我面前,微笑着问我。
“云哥儿叫你来的?”
“二爷要我送一封信来给您。”我老老实实的回答,把信呈上去。窦二小姐接过来,也不急着拆开看,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槿。”
“阿瑾?”
窦二小姐的眼睛一亮,声音明显抬高了一点。我知道是什么令她在意,便急忙解释道:“不是王字旁的瑾,是木字旁,木槿花的槿。”
窦二小姐迅速的反应了一下,点了点头,柔声笑道:“喝杯茶再走吧。”
便从我身边走过。我抬起头来认真的打量她的背影,看见她的背影一阵风似的摇曳着,往书房走去,途中还大声对管家吩咐了一句:
“好生送槿少爷回去,云哥儿最近越发混账了,怎么敢叫少班主做这些送信跑腿的杂活。”
那一天,我在与她短短的几句对话中,对她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后来,她又成了我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朋友,在生活上帮助了我不少。她的身上总是有许多闪光的地方令我着迷,忍不住想要去探索。只可惜,我却再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她。
窦二小姐的一生堪称传奇,然而,却也命中注定般的短暂。我们相识不过短短数年,战争便爆发了,而她终究没能捱过去。她的故事,还有她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情感,也都永远的,停留在了26岁。
我17岁那年,毗邻梁国的夷国从南方边境进攻梁国,梁城百姓之间也开始有了一些关于战争的风言风语。但那会儿还是战争初期,梁城是天子脚下,依然是歌舞升平,一片太平景象。
窦老爷和三哥哥还是能时常来梁城探亲,与窦二小姐也常常见面。但到底不比住在一城的时候,三哥哥在瑜城要兼顾戏班与窦府两处的事务,窦二小姐就更不必说了,因此,两人之间还是以书信来往居多。
但是,窦二小姐也不会单独给三哥哥写信,只是在每月寄回家的家书末尾,问三哥哥一句安。看来那场婚礼虽然彻底断了他们之间的缘分,但仍旧有一个好处,至少,她可以名正言顺的以亲人的身份关心他了。
窦老爷喜欢吃梁城的糕点,窦二小姐常常会包一些送回家去,顺便也就可把她在梁城各处搜集来的古玩字画一并带回去,三哥哥最喜欢这些稀罕玩意儿。
有一天,云哥儿带了我去寻窦二小姐说话,窦老爷正寄了回信来,还有一包葵花种子,被云哥儿从下人手里截了,亲自给窦二小姐送去。
窦二小姐埋头坐在书桌前,两边的账本快要把她埋进去了。我偷偷的想,她又不是总统皇帝,却也还是要日理万机,看来这普天下终究没有真的清闲人。
窦二小姐抬眼瞟了云哥儿一眼,笑道:“我这儿腾不出手来,你念给我听。”
窦老爷在文墨上实在是不通,一封信写得流水账似的。但窦二小姐却一直微微笑着,像是很乐意听他写他和三哥哥之间发生的这些家庭琐事。
而等到听见那包葵花种子是三哥哥送她的礼物时,她唇边的笑意便溢了出来,到达了她的眼里。
“阿瑾说你上次给他带的那把金丝楠木扇子,他很喜欢,这包葵花种子算是他回给你的。”
云哥儿说,他念到这里故意停住,笑盈盈的抬眼,看了窦二小姐一眼。
窦二小姐笑道:“他倒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像哥哥,只懂得流水似的送些金银首饰。”
“金银首饰不比葵花种子值钱么?”
我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云哥儿用胳膊肘轻轻顶了我一下,笑个不住。窦二小姐瞪了我一眼,站起身拿起那包葵花种子,顺势往门外走,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又俯下身来点了我的额头一下,笑着嗔道:
“这么小就知道算小账了,以后保不齐是个做生意的料。”
说完,便又扬起头,一阵风似的走出去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提提踏踏的响声,一下是一下的,由近及远,清晰可闻。
那包葵花种子被窦二小姐种在后院里,正对着窦二小姐的房间。她每天都不用开窗,一起身,就能看见那金灿灿的一片。那是三哥哥送她的,是她最宝贵的东西。
云哥儿后来有一次发现,她还留了一些葵花种子,仍旧好好的收在布袋里。偶尔闲暇时会从袋子里取出一颗,掐在指间慢慢的捻着,一边捻,一边望着窗外的向日葵花田。
云哥儿是最爱拿人打趣的,正撞见一个机会,哪有可能不抓住。窦二小姐转过头来发现他了,他也不慌,就往门上一靠,煞有介事的抱着胳膊,扬高了声调笑道:
“想不到叱咤梁城的窦二小姐,也有这样小女子的心思。”
窦二小姐也不恼,轻轻瞪了他一眼,她的桌子上有一盘橘子,她便随手抓起一个朝云哥儿扔过去,笑着骂了一声:“去你的!”
云哥儿高举起手把那个橘子接住,剥开来慢慢吃着,窦二小姐便同他开玩笑,问:“你怎么还有闲心来我这儿逛,不用去陪你那位军官大人?”
她说的是方元朗,他是梁城新上任的警备军总领,也是戏园子的老主顾了。他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高官,一样的喜欢没事就往园子里来寻欢作乐。但其实,那只是他对时局的心灰意冷浮上表面了而已,他实际上是有一颗保家卫国的赤子之心的。南方的战事似乎又吃紧了,他就更过不惯梁城里虚假的和平生活,又苦于无法打消当权者与梁城百姓盲目的自信。
他和云哥儿的相识得益于,他认为到戏班去听戏是唯一能消愁解闷的方式。云哥儿是戏班的顶梁柱,他的绝妙身段和嗓音,对方元朗来说,无疑是他暂避现实的一剂良药。
云哥儿这次似乎也很不一样,他的改变明显得,连我这个小孩子也看出来了。
云哥儿是戏班弟子中的老大,也是第一个红透梁城的名角儿。他大红大紫之后,性格比起从前更加的乖戾张扬。他的扇子舞得最好,台下的叫好声总是此起彼伏,那些达官贵胄们激动得热泪盈眶,随手就掏出一些金啊玉啊的,往台上扔。
云哥儿却视若无睹,依旧唱他的戏,那一地打赏的东西里,除了钱银,剩下的那些珠宝首饰,他只挑瞧得上眼的留着,其他的都随手扔给戏班里的小孩子当玩意儿玩。他说话做事也从来只随着自己的心意,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他。所以后来,他与方元朗相识,竟会开始揣度他的心情,故意的说些话来逗他开心,这样的转变让我十分意外。
但方元朗起初似乎并不觉得云哥儿与其他不知亡国恨的戏子们有什么不同。虽然还是离不开,但打从心底里可怜他。后来才慢慢发现他其实也是个有气性的人,便真把他当了半个知己,也就更加的离不开了。
云哥儿也就越发的深陷进去。再后来,他就渐渐地不往窦公馆去了。于是,便反过来,变成窦二小姐去戏园子里寻他。
那天,云哥儿一曲唱罢,他忽然就把手里的扇子朝台下的窦二小姐掷了出去。窦二小姐接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便微微一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她才微微一笑站起身,走上戏台。当时,所有人都满怀期待的看着他们。他们两个都是绝色的大美人,此刻站在一起,好像一幅画儿似的,再养眼不过了。
窦二小姐跟云哥儿打趣,笑着问他:“我要唱什么才能博得佳人一笑呢?”
云哥儿温柔一笑,缓缓说:“你只唱就是了。”
窦小姐不再与他周旋,她的手腕用力一甩,只听“哗啦”一声,洁白的扇面便在她手里画卷似的展开。她才刚起了一个架势,云哥儿就了然了。他转过头,冲乐师使了一个眼色,继而忽然清亮的一嗓子,高声说道:
“窦二小姐,给各位献唱穆桂英挂帅!”
人群沸腾起来。窦二小姐在唱戏方面是有天赋的,但她却只有这一次,在台上正式的唱。穆桂英挂帅,我觉得这是最适合她的,符合她在我心里女中豪杰的形象。
同时,在当时战乱的环境下,这一段也很容易引起观众的共鸣。毕竟那时候,战争虽然只在南方悄然蔓延,但国土接连沦陷的消息还是逐渐占据着报纸上越来越大的篇幅。越来越多的人被唤醒了心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浪漫的英雄情怀。
戏唱到最精彩的地方,台下开始有人带头喊“梁军万岁!”。紧接着,便迅速蔓延至整个观众席,所有人一起振臂高呼,把手里的戏票,帽子,不论是什么全都抛向空中。声音振聋发聩,不论外头的反响如何,但这座小小的戏园子,确实结结实实的被震撼了。
云哥儿和窦二小姐也被这种高昂的情绪所感染,露出灿烂的笑容。大环境的长久安稳的确会磨平人的骨头,使他们变得无可救药的天真,总会一不小心就盲目乐观起来,相信一切都会迎来最理想的结局,甚至是云哥儿和窦二小姐也不能幸免。即使后来, 他们都在战争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根本无从得知战争的结果。
并且,云哥儿还在此时,对窦二小姐说了一句话,让她因此更加欢愉。他用轻快的,雀跃着的声调,笑着对她说:
“阿瑾要回来了。”
原来,今年窦老爷和三哥哥要来梁城过年。本来瞒着窦二小姐,想给她个惊喜。谁知被云哥儿先说破了,倒是怪三哥哥寄回戏班的那封家书坏了事。
窦二小姐好像天生精通怎样隐藏情绪似的。从云哥儿那里得了这个好消息,她却还能沉稳冷静的安排一切,只把她的喜悦和期盼都牢牢的收束在眼底。只有往上溢出来的那一点点,可供人窥探她的真心。
她从得了消息就开始张罗,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样样都准备周全了。还新买了一把雕花的摇椅,放在院子里,她知道她的哥哥平时最喜欢的就是窝在椅子里晒太阳。
云哥儿叫我也过去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我便帮着一起布置客房。窦二小姐说我倒是个热心肠的孩子,终于不再唤我“槿少爷”了,而我也喊她一声姐姐,我们总算成为了朋友。
窦老爷和三哥哥是过了元旦才到的。窦老爷直接去了窦公馆,而三哥哥先回了戏班来看我们。
自从和云哥儿搬到梁城来住,我也有好久没有见到三哥哥了。上一次见面还是他和窦老爷大婚的时候,只是到处张灯结彩,红天红地的,偏他那件新婚的吉服也是红的。远远的看上去,只能看见他手里捧着的那根喜烛的火光,在欢天喜地的道贺声鼓乐声里忽明忽暗,恍恍惚惚的摇曳着,一路远去了。至于其他的,都和铺天盖地的红色糅杂在一起,反倒什么也没有了。连同他曾经在舞台上的意气风发,风情万种,好像也都没有了。
但今时今日,我终于又再见到他了。虽然没了舞台上的少年意气,但浑身散发着一种温柔的生活气息。我的三哥哥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只有重要的日子里他才会穿红色的大褂。那洒金红的大褂很适合他,把他衬得神明下凡似的,人还离得远远的,就已经先入了看着他的人心里去了。
我知道,去年元旦的时候,他也穿着这身洒金红的大褂站在台上。而那一晚,不知又入了多少人的梦。
而且,如果窦小姐也在的话,那一定也会成为她的梦吧。
再见到三哥哥时,我看见窦二小姐的眼睛里涌出各种复杂的情绪。有喜悦,有感慨,还有些许恍然。她好像一下子把她所有年少的情怀都放了出来,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天真少女。不过这状态也只持续了一瞬间,她就立刻恢复了从容的样子。
三哥哥看了云哥儿一眼,笑道:“早就定好要来城里过年,你哥哥想给你个惊喜,教不跟你说的,谁知道大哥哥嘴快,全抖落出去了。”
“要什么惊喜,早些告诉我,让我多高兴几天才好呢。”窦二小姐柔声笑着,“快进屋吧,哥哥都等急了。”
酒席的时候,窦二小姐一直在哄着我喝一碗甜汤。我有些不自在,心想窦老爷和三哥哥好不容易来一次,她怎么倒只顾着跟我这个外人说话了。
云哥儿也同她开玩笑,问:“你们两个几时这么熟了?好像亲姐弟似的。”
窦二小姐不慌不忙,轻哼一声笑道:“我原不打算预备这个的,槿儿跟我说了想吃才叫厨房做了,这满屋子除了他没一个爱吃甜的,我是怕他先吃别的吃饱了,那这碗甜汤不就全浪费了?”
这话似乎很合理,但我还是隐约察觉出她在拿我掩饰些什么。三哥哥在席间很少说话,只是看着我们打趣,脸上平静温和的笑着。
窦老爷却忙得很,他又开始旁敲侧击的提起要替自己找妹夫的事,被窦二小姐一句“事儿多”给堵回去了。窦老爷讨了个没趣儿,又不甘心,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三哥哥便笑着说:“你这个甩手掌柜,在家就只知道把事都推给我,又不趁着闲多读读书走动走动,要是能再长进些,帮着小妹照管生意,还怕她腾不出空儿来?”
大家都笑了,尤其是云哥儿,他最喜欢拿人打趣儿了,这时便接下去说:“我倒觉得二姑娘还年轻,可以再留两年。”略微顿了一下,又说:“再说,她喜欢什么样的只有她自己知道,我劝你们也别操这个无用心,只愿她别挑花了眼就是。”
他这一句却是另有目的,听着像是在取笑人,实际上这个话题却被三哥哥和他这么一人一句打岔的给揭过去了。
我不知怎的,听了云哥儿的话忽然起了好奇心,瞧了瞧三哥哥,又瞧了瞧窦二小姐。窦二小姐神色如常,只是眼里若有似无的闪过一丝温和。嘴里却不饶人,瞪了云哥儿一眼,嗤笑着说:“你只看好你家的军官大人就完了,问问他什么时候才要去戏班下聘要紧,我的事不要你管。”
都知道她在说方元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彼此喜欢了,可方元朗平日里执行任务倒是雷厉风行,一到了云哥儿面前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总是不肯说他在顾虑什么,而云哥儿竟然也顺从着他,只要他觉得舒心就可以了。然而终究谁也不开口的,都快熬成心结了,教两个人都挺别扭。
云哥儿哼一声不回答,把头偏过去猛灌了一杯酒。窦二小姐这一句话虽是玩笑,却又实实在在的戳中了他的心事。他心里一有了事,就会急着找些乐子来缓解,这时便拉着窦老爷和三哥哥死灌。窦老爷不善推辞,被他灌得五迷三道的,求着吵着要跑路。三哥哥便扶着他先下了席,紧接着,窦二小姐也差了人去帮忙。
我的那一碗甜汤也喝得见底了,与好久不见的亲人们欢聚一堂,更兼汤足饭饱,那甜丝丝的余味儿还在心底里涡着,情不自禁的便觉得温暖的欣喜。散了席也还是兴奋,觉得还没尽兴,却被窦二小姐着急忙慌的赶了出去,说别碍着下人们收拾桌子。可两只脚才刚踏进院子,才想起现在还是在冬景天儿。瑟瑟寒风捧了满怀的冷空气,迎面泼了我一身,方才残留的热情全给浇熄了,这时便像是做了一场梦似的,耳边猛一下子沉寂下去,心里也随之升起一股散场后的空虚无聊。
窦二小姐一眼看穿了我的心事,温和的笑着,过来牵着我的手,轻快的说:“走吧,姐姐带你看花儿去。”
她带我去看那片向日葵花田,那些养在窦公馆后面的向日葵,从三哥哥送她那年起,被一直悉心照顾着,是她最宝贵的东西。只可惜,在她去世后,这片花田终究也没能保留下来。窦二小姐离世前好像预知了自己的死亡,提前吩咐了仆人在她死后毁去了一切和她有关的东西,也包括三哥哥积年送她的那些,还有这片向日葵田。
我记得那场大火就在下午燃起来的,火光冲天的往上蹿着,倒比向日葵被阳光镀上金的黄色还要刺眼,看得我触目惊心的。而此时此刻,漫无边际的黑夜同样黯淡了花的颜色,泛出一种蜡笔涂出来的黄。但当时,那朴素的颜色还是令我感觉到温暖。
三哥哥和云哥儿随后也来了。窦二小姐拍了拍裙子站起身,望着他们。
“大哥哥说你把这些向日葵照顾得很好,要我一定过来看看。”三哥哥微笑着说。
窦二小姐噗嗤一声,却淡淡的说:“都有专门的花匠照顾着,其实也没我什么事。”
她说着把目光转向云哥儿,后者朝她飞了个眼花,轻轻一笑。她也轻轻一笑,瞪了他一眼。
云哥儿像是站不稳似的往前一倒,大半个身子压在三哥哥背上,顺势把他向前推了一把。又不等他扶便自己弹了回来,甜蜜的冲我们笑着,扔下一句:“你们慢慢瞧,我要先走了,外头有人在等我。”
他不像窦二小姐总是求稳妥周全,除了在方元朗面前,否则,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大家也就都知道了,怕是方元朗的车已经停在大门口了。
“你记着我刚才的话,一定要问问他。”窦二小姐半是打趣半是认真的嘱咐他。云哥儿的半个身子却已经转过去了,听了她的话又转回来,摇摇晃晃的抬起一只手笑着朝她一指,便跌跌撞撞的飘远了。
他这一走我就尴尬了,虽说我那时是个小孩子,却也懂得自己此刻站在这里是不合时宜的。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好在三哥哥马上就笑开来,逗着我说:“槿儿,去帮三哥哥摘一朵花回来好不好?”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窦二小姐先眨了眨眼睛,爽快地说:“我帮你折。”
说完,便撩起裙角跳进花丛里,一点儿也不怕被泥土弄脏。我看她在花丛里穿梭,挑选着花的样子,觉得像一副油画似的。她低着头,嘴角堆着浅浅的笑意,整个人散发着温柔的气息,清淡又浓烈。
我和三哥哥都看着她不说话,这沉默的时间虽然很短暂,但内心体会到的美好和平静却有无限长。我偷偷的转头看了一眼三哥哥,很希望他也体会到了和我一样的感受,见他的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静静的,像湖水一样。
他又见她折下一朵向日葵走回来,便急忙俯下身,朝她伸出手,轻轻的拉了她一把。
窦二小姐把向日葵握在手里,冲三哥哥炫耀似的晃一晃,俏皮的问:“你看我挑的这朵好不好?”
三哥哥说:“你挑的什么都好。”
这回答有些太笼统了,到底也不知道是好是不好。但窦二小姐无所谓,只要和三哥哥说话,她就会很高兴。
“那你把花带回去,要好好照顾,不许我哥哥碰它,他最粗心了,肯定要碰坏了。”
但其实我想说,离了根的花,无论如何都活不长的,可是到底也没说出来。
三哥哥点点头,说:“好。”
一时之间又没话了。窦二小姐把向日葵攥在手里,像是要走又像是想留,她低着头自言自语,小声的说:“我折这一枝花,送佳人,不知佳人肯不肯跟我走呢?” 可我和三哥哥都还没说话,她就自己先笑出声来。仿佛这只不过是她同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这句话我倒是知道,这是一句戏词,我曾经听云哥儿唱过的,或许,窦二小姐也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她紧接着便抬起头,又是微笑着的了。走到我身边,把花递给我,我接过来的时候,看见她的裙摆撕了一道口子,便对她说:“姐姐的裙子破了。”
窦二小姐低头一瞧,笑了,说:“还真是,得回去补一补,明天我还想穿呢。”说着,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把我往外推,到三哥哥面前时,他很自然的把我揽过去。两个人之间隔着我,慢慢的走出去了。
那朵向日葵后来被三哥哥带回了瑜城,我记得自从新婚贺礼的那一束蔷薇花以后,这应该是窦二小姐第二次送花给他。
那些天他和窦二小姐一起侍弄那些花,窦老爷不爱这些花儿草儿的,所以那是他们难得的可以单独相处的时间。我有时候去寻三哥哥时,总能看到他在和窦二小姐聊各种花。
他对她说:“我在家里也有一片花园,比你这个还大,种了许多蔷薇花,明年你回家过年,我带你去看。”
不止如此,要回瑜城的时候,他又和窦二小姐约好以后要常通信,告诉他窦公馆的向日葵长得怎么样。我立刻央着他,也一定要常写信给我和云哥儿。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那都是我的生活里最大的快乐,每次读到三哥哥的来信都会开心很久很久,就连做梦也会梦见那天晚上,我们在向日葵花田里并排站着,看窦二小姐摘花的情景。
可是,谁又能想到,这会是他和窦二小姐,甚至是我们大家在一起齐聚的最后一年。
战争就像是侵入一个国家的病毒,一旦打开了一个口子,后面便是摧枯拉朽,势不可挡。多少的故事都受此影响,猝不及防的结了局。而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深远绵长的不甘心,意难平,总结下来也不过是一句人算不如天算。但凡窦小姐能预料到战事后来会发展得那样迅速,她或许会不惜一切的留下窦老爷和三哥哥。方元朗或许也会后悔,没有早一点同云哥儿表明心意了。但这到底都只是或许的话,况且,即便这些或许都成了真,单个人在面对历史的进程时,又能做什么呢?
渐渐的,我发现云哥儿皱眉的次数越发的多了起来,而他与方元朗每次见面也更加的火热缠绵,好像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似的。
瑜城和梁城之间的交通也越来越困难,窦二小姐把葵花种子掐在指间捻的次数也更加频繁。有时候她甚至懒得掩饰,连我也能轻而易举的窥见了。
我想,战争之下,人人自危,便都会下意识的去寻求一个寄托,即使不能救赎肉体,但至少也能让灵魂得到解脱。好比高官显贵抽鸦片,穷苦百姓看戏听书。
好比方元朗和云哥儿的每一次见面,也好比被窦小姐掐在指间的那一粒葵花种子。
我也感觉到了原始的恐惧,虽然我那时对于战争会带来的后果并不清晰的知道。戏班里开始讨论要不要暂时关停园子的演出,而我父亲和云哥儿几次商议,还是未能决定下来。
反倒是窦二小姐一句话,让众人都定了心。她带了些银钱物资,一阵风似的走进园子里,云哥儿看见她,皱了好多天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一些,窦二小姐的笑容却坚定而温柔。
“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她微笑着说,伸手在云哥儿肩上安慰的拍了一下。
“凭他是谁,只要梁城还在,我们就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又一年冬天,大雪终于吹散了花团锦簇的虚伪,把一个国家的衰亡彻底暴露在冬日的太阳之下。瑜城沦陷的消息传来不过三个月,梁城的大门也向外敌敞开,大街上忽然多了许多穿着奇怪服饰,相貌陌生的夷国人。他们嘴里说着蹩脚的梁国话,高傲又随和的打入梁城的军方内部和百姓们中间。
后来,他们又在军部竖起了夷国的旗帜,俨然这里已是他们的领地了。除了方元朗在内的一小部分人之外,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反抗。
窦二小姐和云哥儿已经试过了所有的办法,但始终无法与窦老爷和三哥哥取得联系。瑜城沦陷后,通讯交通就被完全切断了。没有人能想象,被关在瑜城里的人过的,是不是比梁城更暗无天日的日子。
但窦二小姐依旧很冷静,或者说,她不能不冷静。和老家断了联系,她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尽力保住窦家在梁城的产业。从我这样小孩子的眼中看去,当今的时局之下,仅仅只是活着就已经需要运气了。而要想活得好,活得有尊严,就好像是近乎不可能的事。可想而知窦二小姐的肩上扛着怎样无法想象的重担。但她也并没有像城中的其他商人一样暗地里通敌求生,利用战争牟取暴利,反而尽力的帮助城中受难的贫民。她把窦家在城中的两处酒楼改成临时的收容所和医院,后来,还把全城的爱国商人集合起来,反对夷国的资本势力对梁城贸易的控制。
“如果哥哥和他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会和我做一样的事。”
有一次,我听见她和云哥儿在散戏后这样说。
云哥儿在战争中的生活过得就更不怎么样了。我父亲老了,他就是戏班的顶梁柱。所以他依旧唱他的戏,无论台下坐的是什么样的人。他因此立刻就被打成了“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典型,被梁城百姓当做发泄的工具唾弃辱骂。但我知道,他不得不唱下去,为了保住他的小天地,保住戏班,保住我们。
有一天傍晚,一群官兵气势汹汹的踢开戏班大院的门闯了进来,戏班里的小孩子都吓坏了,我只好把他们都揽到身后护住,把手攥成拳,紧紧的盯着那群士兵。
那天方元朗也在,我看到他和云哥儿一起从屋子里走出来。领头的人把一封帖子递到云哥儿手里,落款写着某机关政要的官员名字,请云哥儿到府上去做客几天,为他和夷国来的贵宾们好好唱几天戏。不仅如此,还宣布整个戏班都要划归到军部名下,以后只准为军部的军官士兵们演出。
云哥儿起初没有说话,士兵们搬进来一些银钱首饰放在他面前,他也紧紧闭上眼睛,把脸偏到一边。我猛然间像遭了雷击似的,我从未见他露出这样隐忍无奈的表情,明明他是那样恣意热烈的一个人,此刻却被逼到无从反抗的地步。而我清楚的知道,是为了我让他变成这幅模样的。
但他还是准备要应下来。我的拳头捏得更紧了,但方元朗比我先一步冲了出去,狠狠地把领头的军官打倒在地。其他士兵立刻一哄而上把他埋在人堆里,但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蛮力,把所有人都顶开了。他的眼睛红红的像充了血似的,恶狠狠的盯着四面八方包围着他的人,一时间竟将他们都震慑住,不敢上前了。
直到被打倒在地的军官开始狂叫起来,他们才重新有所反应,再次扑上来抓住了方元朗。军官从地上爬起来,愤怒的喘着粗气,轻蔑的瞪了一眼方元朗,接着,两步跨到云哥儿面前。把手里的帖子砸到他的脸上,伸手用力掐着他的下巴,一字一顿的说:
“下帖子请你是我们军部客气,你以为真拿你当个人看了!后天的堂会你想来也得来,不想来也得来!不然就烧了你的屋子,砸了你的东西,杀了你的人!还想唱戏做梦去吧!”
军官怒气冲冲的,理也不理云哥儿,转身就往门外走。走到方元朗身边时又停下来,朝抓住他的士兵使了个眼色,他们便狠狠地向下按压他的肩膀,还用力踢他的腿,硬是强迫他跪在地上。军官弯下腰,锐利地盯着他,然后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什么东西!带走!”
一边随口骂着,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院子里再次寂静下来,有些小孩子从没见过那样的架势,被吓得大哭,浑身发抖。他们哭得越大声,越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无能。我的身体也发着抖,不过却是因为感到耻辱。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怒不可遏。
可是云哥儿却只是呆呆的站着,动也不动,也不说话。好像这世间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了。
一直到窦二小姐赶过来,快步走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肩,他才像是重新活了过来似的。
只是这一次活过来,曾经明媚张扬,热情如火的梁城名角儿便像是成了上辈子。此时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刚刚遭到羞辱的戏子而已。他的梦想,尊严,都被踩在脚底,反复的践踏。
他的脸色灰白,呈现出颓丧恍惚的样子,紧咬着嘴唇。听见窦二小姐叫他,所有积压的情绪又在一瞬间迸发出来,顷刻之间就压垮了他。他在窦二小姐的支撑下缓缓的跪在地上,把头深深的低下去,我只能看见他的身体十分剧烈的抖动着,气息也跟着发抖,但不确定他是不是哭了。
“你别急,我来想办法。”
窦二小姐安慰他说。
云哥儿抬起头,我终于能看清他含着泪水的眼睛,和脸上滑落的两道泪痕。但他却笑着,像是终于弄明白了什么,把窦小姐轻轻推开,反问她:“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说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弄脏的衣服,转过身,昂起头,慢慢的走了。
我看着他落寞离去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我身后的孩子都吓坏了,我便下意识的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窦二小姐看了云哥儿离开的地方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向我们。
戏班里的孩子都熟识她,因此见她一来,都定了心,听话的跑回屋子里去了。她又揉揉我的头,笑着说:“槿儿是好样的。”
我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拼命的攥住她的手,迫切的问她:“姐姐,大哥哥会怎么样?元朗哥哥会怎么样?”
窦二小姐好像被我问愣了,她安静的看着我,没有笑,只是反过来握住我的手,紧紧的握住。
方元朗第二天就被释放了,他被调任到南方去,即刻便要动身。这就是对他的惩罚,但对他来说或许却是成全。因为他一直以来就想要到战争的第一线去,做真正能保卫国家的事。
只是,现如今的梁国,真的还有什么所谓的,战争第一线么?
临行前一天,方元朗连夜悄悄的来到戏班大院,与云哥儿道别。我因为担心云哥儿,也悄悄走到门外,听见方元朗对云哥儿说:
“我是一定要到战场上去的,只是想不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我怕我万一不能活着回来,反而辜负了你,所以一直犹豫着不敢表明心意,不想竟就这么耽搁了。”
云哥儿轻声的笑了,温柔的说:“那有什么的,你现在说也不晚。”
方元朗也笑了,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低声说:“可惜我不能再护着你了。”
云哥儿说:“你别怕,我不会从他们的,他们要是强逼我,我就去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方元朗打断,沉重的叹了一口气,说:“说什么死不死的。”忽然一顿,又沉默了半晌,才颤抖着说:“你要好好活着才好!”
好好活着?可怎样才算是好好活着,怎样,才能好好活着?
他们两人紧接着都不说话了,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我好像能听到那无尽的沉默中夹杂一点若有似无的哭泣,在我这个局外人的立场,是决计猜不透那其中包含了多少的决绝和迟来的缱绻。但我依然能感到一种刺骨钻心的绝望,那仿佛再也不会结束的沉默,仿佛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让我窒息般的难过。我忍不住的在心里祈求他们能哭出来,撕心裂肺的,无所顾忌的,干脆的,大声的哭出来,哪怕已经于事无补了呢?最起码也是一种发泄,总好过现在这样相顾无言的好。
可是,那间屋子里始终安静着,黑暗着,我的期盼自始至终都没有实现。
云哥儿最后是用微笑和方元朗道了别。他目送着方元朗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自己仍是静静地望了很久,仿佛他虽然已经走远了,但依然还是在他眼里似的。我父亲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走上前劝了他一句:
“你就忘了吧,他这一去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云哥儿听了却冷冷的哼一声,笑着说:“那有什么呢,不就是等吗,他几时回来我就等他到几时,等不到他的人那就等他的尸首,我只盼他不要怕死,那才配不上做我的男人。”
目光和语气都异常坚定。没有几天,他也被军部的人带走了,每天都很晚才回来,脸上常常会带着一些伤痕。
戏班最终也没有成为夷国人的戏班,可梁城的百姓对他的谩骂还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仿佛他们现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都是因他造成的。渐渐的就没有平民百姓再去听云哥儿唱戏,观众席终于还是坐满了士兵军官,和夷国人。
我有时候还是会问窦二小姐,云哥儿和方元朗会怎么样。但窦二小姐始终不回答我,只是像第一次那样紧紧握着我的手,深深地看着我,认真的说:
“槿儿要快些长大了。”
而我从她明亮的眼睛里抓住了光,用力的点点头,轻声的说:“好。”
战争好像是彻底失败了,整个国家都已经在夷国人的掌控之下,更何况是一座梁城。终于,方元朗阵亡的消息被传了回来,然而尸体也无法运回,只有一纸冷冰冰的通知书而已。有传言说,他是因为拒绝执行镇压起义军的命令而被秘密处决了,但不论如何,他终究是没能死在他向往的战场上。好在军部到底是大发慈悲,留给了他身后的体面。尸首无法运回,那就建一座衣冠冢。
我知道云哥儿对这一天是早就有所预料的。他跪在灵堂里,看着那一口空的棺材,显得很冷静,又好像过于冷静了。可只有我和窦二小姐知道,他所有生的希望和快乐,都已经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了。
军部来吊唁的人推开了院门,声势浩大的走了进来。云哥儿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冷冷的朝他们飞过去一记眼刀。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我和窦二小姐的身上,立刻柔和了下来。我看见他的眼里,起初被不舍和担忧糅杂着,有些模糊。而我竟像是明白了什么,下意识的挺直了身子,坚定的望着他。他的目光一滞,又黯淡下去,紧接着又燃起一团火,像是做好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温柔而决绝的冲我微微笑了一下,便又转过头去,对着那口空棺,慢慢的说:
“你走了,再也没有人会护着我了,不如,我就随你一起去了吧。”
话音刚落,忽然猛一下爬起来,直直的冲向棺材,竭力的一撞。
除了我和窦二小姐,在场的所有人都为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发出惊呼。刚刚他们还在小声的议论云哥儿做人太假,连一滴眼泪也不肯流。
而现在,他们通通闭嘴了。
一代名动梁城的顶好名角儿的一生结束了,除了留在棺材板上的那一抹猩红的血,什么也没有剩下。且因为云哥儿这样的死法,从此,在梁城百姓的口中,又开始这样评价他:
“想不到,这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婊子啊。”
但是,也就如此而已了。
窦二小姐帮着我和父亲料理了云哥儿的后事,又给了我们一大笔钱和许多物资。她对父亲说,不管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她,她一定会帮忙。
然而我却注意到,她曾经只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会悄悄拿出一颗来捻着的葵花种子,现在已经被她随身带在身上了。我后来常常能见她捻着葵花种子,静静看着窗外,仿佛有所想,又仿佛无所想。而葵花种子被她捧在手里,好像捧着一颗佛珠。
我忽然就看明白了,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无坚不摧,从始至终,她少女时代做的那个没有结果的梦,那个舞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直到现在依旧是她的生活里最大的支柱。
军方对于拒不合作的爱国商人们的耐心越来越少,不少人开始担心他们会采取暴力,强行镇压。
但那些天的窦二小姐却难得的很开心。她对我说,她终于和瑜城取得了联系,虽然家中也遭了一些变故,但窦老爷和三哥哥总算平安。
我听了也松了一口气,窦二小姐高兴的说她准备写信回家报平安,还问我和我父亲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三哥哥。
我现在都还记得她那时的样子。她是真的欣喜,眼睛里的笑意和安心都丝毫的不掩藏,这在我看来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了。她的喜悦也同样感染着我,竟也天真的放松了下来,又开始觉得,一切终将会过去了。
然而没过几天,她就在出行回家的路上,被枪杀了。
消息一出就占据了报纸的头版头条。所有人都笃定窦二小姐的死,是军方给隐藏在梁城内部的爱国势力的一次警告。也确实有许多人的爱国情怀被煽动了起来,和商人们一起闹到军部去,要讨一个说法。军部也早料到了,直接鸣枪示威,也死了一些人,不过还是被镇压了下去。接着又起义,又被镇压,再起义,再被镇压,慢慢的,终于安静了。
但是,无论外面闹得怎样轰轰烈烈,对我来说,我不过是又失去了一个爱我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这个茫茫的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一个我,一个后路无定的戏班,还有一个残破不堪的国了。
而传奇的窦二小姐,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结束了她的一生。可她明明还那么年轻,她才刚刚和三哥哥联系上,那封信,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寄出去。
我和父亲把窦二小姐葬在了云哥儿的旁边,我父亲不住地感叹:“万幸他们两个遇见了彼此,不然这一生都没有个懂得自己的人在身边,当真是凄凉。”
而我不知道窦二小姐和云哥儿究竟算不算得上是知己,但是他们的一生的确都短暂而灿烂,那是一出戏,不论有没有观众,他们都轰轰烈烈的唱到了最后,这是在我看来,他们最为相似的地方。
窦二小姐离世前,吩咐仆人在她死后毁去了一切和她有关的东西,走了个干干净净。她的遗物大部分是我和父亲帮忙整理的,我在她书房的柜子里,找到一封没有写完的信,那上面写着:
“望你和哥哥保重自己,我会尽力保全戏班,还有云哥儿和槿儿,你不必担心。”
这大概就是那封没能寄出去的平安信吧,而且这信是写给三哥哥的,她过去从来没有单独给三哥哥写过什么。
可以后,她也不再能给他写什么了。
我看完那一行字,沉默了一会儿,便把信叠好,扔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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