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 | 尘缘如梦

作者: 云秀在 | 来源:发表于2021-08-25 17:35 被阅读0次

    【一】

    夜色已深,幽暗曲折的回廊里,前方窈窕的身影在一个转弯处倏忽闪现。待他弃下小厮,提了纱灯追去,却又失去了佳人的踪影。晚风骤起,他感到酒意渐渐上涌,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只得扶额驻足,四处环顾。

    那女子从廊柱后飘出,婷婷袅袅地悠然步入庭院。她以团扇遮了半面,从侧面望去只露出一翦秋水,大袖纱罗伴晚风轻扬,金色步摇随云履微颤,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虽然看不清容颜,但她的身姿在夜色下独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他一时看直了眼,缓过神来欲急步追去,又恐夜深风大,吹熄了纱灯。待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转过廊柱、追进庭院,女子如鬼魅般已然不见了踪迹,只余一袭轻罗纱挂在庭院中的丹桂上。他手抚轻纱、懊恼不已,情急之下捶胸顿足、叫出声来:“就差那么几步”。

    贾行者从床上忽地坐起,看着禅房内呈吉祥卧姿熟睡的师兄们,呆了半晌才意识到,又是在做梦,还是没有追到。他颓然躺下,望着房梁出神。

    最近他几乎天天都做同一个梦,或短或长、或前或后,却总是追不到梦中人。他每次从梦中惊醒,先是懊恼又未看到美人真容,随后就不停地自我谴责:“你是个行者,已经受了沙弥戒,怎么能做这种梦呢?”

    其实呢,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假行者。一来是他俗家姓氏为贾,尚未剃度、没有法号,小沙弥们都称他“贾行者”,他听到耳里总是觉得在叫“假行者”。

    二来,就是他做的这些梦,让他觉得自己不配为行者。看看师兄们,哪个不是宝相庄严、六根清净,清心寡欲、持斋把素?再看看他自己,白天还好,跟着师兄们念经吃斋,可一到晚上,在梦里真是百无禁忌,沙弥戒共十条,他守得住几条?

    【二】

    若是仅仅如此也罢,还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姓贾,他对自己的身世毫无印象。他最初的记忆就是在灵觉寺的禅房中醒来,头疼欲裂,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只有耳边传来的清越磬声、穿透人心的念经声和节奏沉稳的木鱼声,能让他稍微有几分清醒。

    那日他方能起身,就向一直照顾他的无净师兄说起了心中的疑问。无净师兄告诉他,这里是灵觉寺,坐落于云雾山后山。住持方丈了空大和尚带弟子入山采草药时,遇其奄奄一息卧于罥烟谷底,心怀慈悲将他带回寺中医治。幸得了空大和尚医术高明,才于生死一线间将他救回。

    无净师兄说,他可能是从山上跌落,一路被树枝剐蹭,衣衫尽烂,但也因此保住一条性命。他昏迷多日,唯一的身份信息是他腰间挂的一只香囊。一面绣兰芝蕙草,另一面绣“贾”字。他听了师兄所言,尽力回忆却一无所获,反而头疼得更加厉害,无奈只得认了这个“贾”姓。

    他在寺中待了半年,也没有人来寻他。又想不起任何有关身世的记忆,心灰意冷之下,他决意皈依佛门。了空法师观其未满弱冠,同意他作侍者受沙弥戒,先以行者身份留在寺中,用服杂役的方式带发修行。他不解地询问,为何不能直接遁入空门。了空法师合目念一声佛号,睁开眼,目光饱含深意地望着他说:“你虽有佛缘,但尘缘未了。”

    因此,贾行者每日除了早晚课、诵经坐禅以外,就是在寺内做些洒扫、担水之类的杂役。他时常拄着扫帚发呆,想自己究竟是谁,想那梦中人究竟是人、是仙、还是鬼。他不敢直接去问了空法师,拐弯抹角地问过学识最为渊博的无咎师兄。他问得含糊,无咎师兄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让他去念觉林菩萨偈。

    他念了数十遍,只觉得拗口难懂,绕来绕去也不明白。他又去问关系最好的无净师兄,这次问得直接。无净师兄沉吟片刻,回答他:“若是鬼魅缠身,做法事将其超度即可,但须知其名讳,你可知其生前芳名?”贾行者黯然垂首,他连自己梦见的是人是鬼都不知,更别提名字了。

    【三】

    又过了半年,眼见得贾行者日渐消瘦。他白天发呆的时候更多了,梦境也越发逼真,美酒的香味日夜萦绕,酩酊大醉的脚步始终追不上梦中人。终于,他实在忍不住,鼓起勇气去向了空法师请教。

    了空法师听了他讲述的梦境和困扰,慢慢道来:“梦或为过去,或为将来,或为欲望所织,或为执念所困。过去可能是前几世、前一世或是前半生;将来可能是后半生或是下一世、下几世;欲望来自五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执念源于遗憾,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他若有所思,合十问道:“请法师开释,如何得解?”

    了空法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位小郎君,年少得志,风流倜傥,得娇妻如天仙。一日携妻入山游玩,遇悍匪劫道,小郎君一行寡不敌众,皆被擒住。匪首见其妻美色,欲掳其回巢,其妻性格刚烈,假意答应以松绳索,趁匪不备刎颈而亡。悍匪将众人灭口,劫财离去。小郎君睚眦惧裂、痛彻心扉,无奈手足尽缚,只得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他所携随从尽亡,自己命垂一线被弃于路旁,得山中僧人所救挽回性命。”

    贾行者惊得张大了嘴巴:“可是……我?”

    了空法师面容平静,继续道来:“我并未说这是你的身世。这也可能是我出家前的经历,也可能曾发生在寺中其他师兄身上。你现在听来,是不是像在听故事一样?”

    贾行者愕然点头,应声道:“感觉恍若隔世。”

    了空法师肃然发问:“我且问你,如果这是真实的记忆,你确定愿意想起来么?如果这是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你还愿意再去经历一遭么?”

    贾行者低头沉思,稍顷毅然回答:“弟子执念深重,愿看清过往,方能前行。”

    了空法师悄然叹了口气,敲起木鱼说:“阿弥陀佛,如你所愿。华严第四会,夜摩天宫,无量菩萨来集,……”

    贾行者听着木鱼笃笃的敲击声,不由得昏昏欲睡,竟自睡了过去。

    【四】

    他又一次擎着酒壶灌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放下酒壶出了暖阁。小厮举的纱灯被他夺来,他轻车熟路,一路疾行,离那身影只有几步之遥,终于来到庭院。那女子刚刚站到丹桂旁,他急追过去,却在一丈之外又停步。

    女子转身放下手中的团扇,一双眸子已经噙满了泪水,清瘦的脸庞不施粉黛,却如兰花般典雅。她就在那里,亭亭玉立,栩栩如生,哪里有半分鬼气。

    他颤抖着伸出手,上前将其拥入怀中,脱口而出:“兰烟,我好想你。”是的,这是他的兰烟。

    他啜泣着低声呼唤:“兰烟,兰烟,我总是追不上你。”软玉温香抱满怀,许久以来压抑的思念令他泣不成声。

    兰烟轻拥着他的背,慢慢安抚,待他略微平静,却温柔而坚定地将他推开。他不解地看着她:“兰烟,你?”

    兰烟温润的声音回答了他的疑问:“时云,放我走吧。”

    他的脑海一片混乱,惊疑地问道:“时云?时云是谁?”

    兰烟泪如雨下,颤声说道:“你就是时云,柳时云。我是兰烟,贾兰烟。你记得我是谁。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他头脑中如烟花般炸裂,无数的画面在交织闪烁,上元节的花灯,大红的盖头,慌乱的产婆,一地的鲜血,一大一小的墓碑,东倒西歪的酒壶,幽暗曲折的回廊,透过那些画面,本就看不清的兰烟逐渐变得虚化,只余她挥手而去的虚影。

    他慌乱着伸手去抓,却抓了满手细小的桂花,淡淡幽香彷佛佳人犹在。“笃,笃,笃……”木鱼声在背后响起,他彻底乱了分寸,这是怎么回事。他回头看去,了空法师口中正念道:“……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柳时云,你可愿醒?”

    “铛……”,一声磬响,彷佛从悠远的深空中传来。

    他睁开双眼,两行热泪默然从眼角滚落。身旁一个中年女子忍着泪水向他望来。他轻声叫:“阿姊,苦了你”,又闭上了双眼。中年女子顿时泪如雨下,绞着帕子将啜泣声掩住。

    一切皆了然,合目尽清明。

    【五】

    他叫柳时云,父亲英年早逝,母亲体弱多病,也于前几年过世。中年女子是他长姐柳容月,早已出嫁。他丧妻之后终日醉酒,喝得神智不清,不认得人也忘了自己,日渐疯癫。柳容月听闻了空法师医术了得,带他来灵觉寺求医。了空法师观其相,把其脉,并未开方抓药,只是与柳容月商量后,领众僧于大殿诵经。说来也怪,整日疯癫的他听了经文竟然结跏趺坐,后来合目安静如睡。

    了空法师领寺内众僧念完经文,起身问柳容月:“施主,不知之前所诺……?”

    柳容月拭去脸上泪水,道了个万福,躬身答道:“了空法师,您的大恩大德,信女永世难忘。若舍弟发愿遁入空门,我必依前所诺。只愿年节来上香还愿之时,远远望他一眼,就心满意足。”了空法师望着殿内彷佛入定一般的柳时云,点头道一声:“阿弥陀佛”。

    柳时云在殿内盘坐一晚,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次日,他来到了空法师身前,三叩九拜,未发一言,双手合十。

    了空法师唤来众僧准备典仪,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剃刀,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为师正式为你剃度,法号‘无心’。”

    从今以后,世上再无柳时云,只有沙弥无心。

    《苏幕遮·梦》

    紫云霞,朱锦榻。曲径弯枝,香影轻罗挂。

    秋水含情无处话。唯见纱灯,醉卧繁花下。

    玉绦垂,琼片洒。夜夜徘徊,空落离人帕。

    风雨无情敲绿瓦。醒悟才知,世事皆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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