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潘金莲抠打如意儿,王三官义拜西门庆
(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拜西门庆为义父,应伯爵替李铭释冤)
一、争宠版图4.0版第一战
本回是《金瓶梅》一百回中篇幅最长的几回之一,涉及到的人物和故事非常多,信息量也非常大。这一是因为西门庆东京升职归来,家中有很多事需要衔接,而后又有很多新情节需要开启,二是因为西门庆很快就要死了,许多故事迫不及待发生,尤其是西门家后宫最后的争宠战争。当然,再困难的舞台也难不倒天才的舞者,《金瓶梅》作者在这一回再次一展奇才,胸有成竹地驱驰笔下角色任意纵横,将各种头绪理得条理清晰,生动异常。以下我们就以“合并同类项”的方式逐事剖析。
在分析改写五回时,我们曾提到本回的开头,文本以西门庆第二次上东京来回忆和比较第一次上东京的情形,然而由于改写的缘故,这个开头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唯独剩下那个不和谐的“过门”——“只赖奶子如意备了舌,逐日只和如意儿合气”。正是接着这个“过门”,文本正式开启了争宠版图4.0版的第一战——潘金莲抠打如意儿。
我们之前说后李瓶儿时代的争宠版图4.0版是潘金莲和吴月娘两个人的战争,正妻吴月娘拥有了李瓶儿的财富并且怀孕成功,变得异常强大,然而潘金莲也得到了玉箫的“叛变投诚”,也得到了最重要的武器——生子符药,并且中立的孟玉楼本质上还是倾向于支持潘金莲对付吴月娘,所以战争还是有得一拼的。那么,为什么战争是从如意儿开始的呢,跟如意儿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理解是“攘外必先安内”。从潘金莲的角度看,争宠的目标一方面是西门庆的临幸,一方面是西门家的话语权。争夺临幸靠美色,争夺话语权则得靠地位、财富。从来,前者就是花园美人帮的专属,当李瓶儿和潘金莲一条战线时,潘金莲优势就很大(比如当初吴月娘和西门庆的几个月冷战),反之,当李瓶儿和潘金莲竞争美色时,潘金莲就地位堪虞。所以,在潘金莲和吴月娘争夺西门家的话语权之前(至少要手握生子符药才行),先得解决花园内的美色之争——确保在性上霸住西门庆。如意儿鸠占鹊巢靠的虽然是西门庆对李瓶儿的念旧,但不可否认她身上也和李瓶儿一样白,并且随时可能“偷出肚子”……
潘金莲和如意儿的战争导火线是一个棒槌。
棒槌本是洗衣工具,但前文也说过,从形象上棒槌被暗喻成阳具的象征,甚至还是强有力的阳具的象征。当年王六儿用棒槌打韩捣鬼,棒槌象征着西门庆,而此时潘金莲与如意儿明争棒槌,暗喻还是西门庆。
因为西门庆离家在外,女人们无聊,吴月娘就安排如意儿等人洗衣服。而潘金莲房里,春梅也要为她洗裹脚布,但却(不知为何)缺一个棒槌,于是让秋菊往花园邻居如意儿处借。如意儿不肯,春梅、潘金莲即陆续赶来,一场针尖对麦芒的大战就从借棒槌开始一触即发。
第一回合:
春梅:借棒槌使使怎么了?怎么李瓶儿死了,这六房又有人“当家”了?
如意儿:没说不借,只是说等洗完西门庆的衣服再借。
显然,因为春梅霸道,如意儿在口气上服软了。
第二回合:
潘金莲:六房就是你的了?给西门庆洗衣服——拿领导压我啊?你是妾了?也配洗衣服?
如意儿:吴月娘让我洗的,不是我自己要洗的。
潘金莲是在讲秩序,狐假虎威你也得看自己是不是狐狸;如意儿只好将矛盾往吴月娘身上引。从逻辑上说,这当然是不对的,毕竟吴月娘让你洗衣服,没让你不借棒槌没让你吵架。
第三回合:
潘金莲: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当妾,背地里你没勾搭上主子?就算你怀上孩子我也不怕你。
如意儿:你是不怕,李瓶儿有孩子还死了呢,我算什么啊?
潘金莲说不怕就是怕,她暴露自己想法的同时也揭穿六房里主仆通奸的真相;如意儿忍无再忍,只好撕破脸皮,将李瓶儿端出来——李瓶儿和她的孩子,都是你害死的!
第四回合:
口舌之争解决不了吃饭问题,关键还得动手,潘金莲盛怒之下“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头发扯住,只用手抠他腹”,并骂道“就是来旺儿媳妇子从新又出世来了,我也不怕你!”
为何“抠他腹”?一朝蛇咬十年草绳,她潜意识里害怕任何人生出西门庆的孩子。为何提“来旺儿媳妇子”宋蕙莲?因为在潘金莲看来,如意儿、宋蕙莲基本上一回事,都是和李瓶儿一样,跑到(原先属于她的)花园里跟她争男人的!
胜负已分:
潘金莲真动手了,如意儿绝不敢还手,“一壁哭着,一壁挽头发”,说道:“俺每后来,也不知甚么来旺儿媳妇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
这在口头上算服输了,不知宋蕙莲,意为我不是来争男人的;只知做奶子,意为我不敢想偷出孩子的事。毕竟她曾亲眼目睹李瓶儿的死,毕竟她还没有足够资本与潘金莲较真,为了一口安稳饭,只能妥协、服软、认输。
就这样,一场力量悬殊的单挑,潘金莲毫无悬念地轻松获胜,就在这时候,孟玉楼“后边慢慢的走将来”,问潘金莲“我请你后边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甚么?”又“一把手拉到他房里坐下”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觉得此处最有趣的就在“慢慢的”和“一把手”几个字。如果孟玉楼真是来劝架的, 那么她应该是“一把手”赶紧走过来;如果她真的想安慰潘金莲,那就应该“慢慢的”问吵架的原因。所以结论是:孟玉楼肯定在一旁围观许久,直到胜负已分才来收拾局面,她当然知道如意儿后面都做了些什么事,所以她也不是来安慰潘金莲的,她是来“参与”战争的。
潘金莲大概以为孟玉楼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她开始从棒槌说到争宠,从宋蕙莲的死说到李瓶儿的灵,又说到如意儿借六房守灵勾引上西门庆,可能“捅出个孩子”——“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然则孟玉楼哪有兴趣听这些话?明明胜负已分,如意儿还能怎么地?果然不负所望,潘金莲“觉悟”日高,终于说出了几句孟玉楼最想听的话:
“大姐姐也有些不是,想着他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惯的有些折儿?教我和他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又是这般惯他,惯的恁没张倒置的”;
“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
这是在说吴月娘前惯宋蕙莲,后纵如意儿。很显然,这不就是孟玉楼最爱说的“大姐姐不管管”嘛!想不到潘金莲也看明白了——吴月娘虽然口头不满,但其实是不肯也不敢管西门庆“既动李瓶儿的箱子又动如意儿的身子”的事的,于是孟玉楼发自肺腑地“听了,只是笑”——她就是来怂恿潘金莲认清后宫的“主要矛盾”的——既然她如此“聪慧”,那还需要说什么呢,等着她向吴月娘冲击就好了。
很快,西门庆就从东京归来,当然饥渴难耐,而潘金莲也是“久旷幽怀,淫情似火”,于是晚上二人立即“盘桓无度”(西门庆回家的第一夜当然是在正妻吴月娘房里过的,但“歇了一宿”并无话可说,第二天就进潘金莲房里了)。然则,对于潘金莲来说,不仅是发泄欲望,更有战略方面的需要——她要用性重新笼络西门庆的心。于是她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这不是冬天吗,天气太冷就不必下床了,有尿就让她喝了吧。对此,古代评点家们不无诙谐地指出——即便“一口一口地咽了”也难为西门庆“一口一口地尿出”,当然,更难为作者将这样的文字这样大胆地写进这样的书中。
因为这样变态的爱,潘金莲赢得了点话语权。第二天晚上西门庆又“迳往”她房里,潘金莲立即把握时机:
“你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心儿,你说我不知道?想着你和来旺儿媳妇子蜜调油也似的,把我来就不理了。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今日都往那里去了?止是奴老实的还在。你就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如今又兴起如意儿贼歪剌骨来了。……你看这贼淫妇,前日你去了,同春梅两个为一个棒槌,和我大嚷大闹,通不让我一句儿。”
这段独白简直可以让读者喷饭三次!
第一看她醋宋蕙莲、醋李瓶儿,然而“今日都往那里去了?”,还不是跟她有关,被她害死了?而她竟然说自己“老实的还在”,简直让人绝倒!
第二看她骂西门庆“风里杨花,滚上滚下”,骂女人“水性杨花”我们见多了,然而骂男人“风里杨花”实在是神来之笔!
第三看她说争棒槌的事,明明她回回占尽上风,最后还出手伤人,可她却诉苦说对方“不让我一句儿”,这情矫的真是令人无言以对啊!
不过,西门庆还是非常冷静:
“罢么,我的儿,他随问怎的,只是个手下人。他那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顶撞你?你高高手儿他过去了,低低手儿他敢过不去”,“你宽恕他,我教他明日与你磕头陪不是罢。”
西门庆是在乎潘金莲不高兴么?也许有一点,但更多是因为他在宋蕙莲身上积累了经验,下人嘛,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好了,不要为了点“小事”弄得家庭纷乱。
聪明的潘金莲见好就收:
“我晓的你也丢不开这淫妇,到明日,问了我方许你那边去。他若问你要东西,须对我说,只不许你悄悄偷与他。若不依,我打听出来,看我嚷不嚷!”
后来西门庆果然问了,潘金莲果然也没嚷(当然,见者有份咯)。如意儿没有成为第二个宋蕙莲,更没有成为第二个李瓶儿,于是,潘金莲就安下心思正面与吴月娘开火了。
二、西门庆回家诸公事
西门庆从东京回来,是带着不上二十岁的何千户一起来的,因为夏提刑的房子没有收拾好,何千户只好暂住衙门,所以西门庆回家前要操心他的起居问题,先往衙门收拾临时宿舍;回家以后又要操心他的吃饭问题,准备好食材米面美酒及油盐酱醋调料送去,并贴心安排一名厨役专门伺候。接着若干天,陆续在自己家摆酒为何千户接风洗尘,又衙门摆公宴酒带他会见提刑院下属,当然顺便也庆祝自己光荣升职。
西门庆一到家还做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吩咐拿出四两银子,赏跟随小马儿上的人,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去了”。这是为何呢,因为第七十回西门庆上东京时曾问周守备借了四个军士,四匹小马,所以归来必须立刻打赏及答谢。周守备知道西门庆升职回来,立刻亲来恭贺,西门庆自然当面“谢他人马”,又说起新的副提刑何千户,周守备即回答:“容日合卫列位,与二公奉贺。”“合卫”指的是守备府的众官员,提刑院新官上任,作为平行机构,守备府自然得庆贺一番。显然,从讲故事的角度,这些“不起眼”的礼数往来完全不必写,然而正是这些小细节,让故事更加丰满更加真实,也再次深刻地证明了《金瓶梅》的叙事有多详密!
西门庆回家自然要会见众妻妾,然而这次却特意点名,“请你姐夫来坐坐”,这是为何呢?因为西门庆离家之后,陈敬济就是家里唯一可以抛头露脸的男人,所以必须找他问家中是否有事发生。陈敬济回答说安进士来问了两次(西门庆什么时候回来)。安进士如此着急,原因是蔡京的第九公子进京很快就要路过清河,安进士、宋巡按、钱老爹、黄主事四个大官希望借西门家宝地宴请一番。安进士并没让西门庆包办,很快送了份子钱来:
“奉去分资四封,共八两。惟少塘桌席,余者散酌而已。仰冀从者留神,足见厚爱之至。外具时花四盆,以供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莞纳,幸甚。”
四个大官才八两银子,还要不要点脸?可和上回请太尉一样,西门庆还是不敢不收……
三、王三官义拜西门庆
西门庆回家第二天,王三官就送来请柬,而西门庆则补了一份厚礼。王三官是要答谢西门庆帮他打发小张闲等人,西门庆则是为林太太补贺生日。因为有这两番“缘分”,西门庆终于拿着拜帖光明正大地走进招宣府。
和上回偷入招宣府一样,文本还是使用西门庆视角。招宣府的大厅悬着“世忠堂”的金字匾额,写着表达风骨的对联,这与后厅的节度使画像两两相对,此时甭提西门庆心中有多么的得意与欢乐。接下来是王三官行礼,尊坐,敬茶,陪酒。
随后西门庆提出见林太太,“迳入中堂”,林太太“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的如银人也一般”,仍是一身富贵,仍然没有外貌描写。与上次不同的是,西门庆没有再谦让“半礼”,而是“平磕头”,何意?西门庆东京升职归来,可谓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相形之下,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贵妇不过是一个接近人老珠黄的姘妇,眼前富贵逼人的招宣府也不过是一个日薄西山的旧贵族罢了。而林太太心中对西门庆亦早已臣服,更何况她已经一门心思要“卖掉”自己的亲儿子了。
要王三官拜义父是林太太主动提出的:“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好人。若是大人肯垂爱,凡事指教他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就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有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诲,老身并不护短”。
这可是昔日的贵族公子,给昔日的地痞当干儿子!西门庆没想到林太太竟然如此“大方”,兴奋得连假装谦虚都忘了:
“老太太虽故说得是,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如今年少,为小试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
其实,林太太也有如意算盘,对于西门庆的真实人品如何,她根本不关心,她唯一在乎的是他作为成功人士光鲜的外表、豪富的身家,尤其是他有“恁大职级”。至于儿子的教育问题——难道还能教得更差不成?
不过在读者看来,这里还有另外更多的趣味。无论是从王三官和李桂姐,还是从西门庆和林太太的性关系角度,王三官拜西门庆为义父都是名副其实,顺理成章。然则可笑的是明明李桂姐和西门庆才是“原配”嘛,一直对“前任”耿耿于怀的王三官,对于亲生母亲的荒谬举动,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吧。更悲剧的是,西门庆还参观了王三官的书房“三泉诗舫”并问“三泉”是何人:
“王三官只顾隐避,不敢回答。半日才说:‘是儿子的贱号。’”
对此西门庆是“一声儿没言语”,他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然而既然林太太已经开口,既然王三官已经屈于膝下,这穷酸秀才般的文字游戏又有什么所谓!
那一天,西门庆在王三官家“吃到二更时分,已带半酣,方才起身”,“自此以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西门庆以权用势,以势压人,绝对是心中坦荡荡;而王三官家道中落,无才无能,屈于人下难免没有戚戚之心。娱乐的是,绣像本改写者面对这样的情节,欣欣然地将词话本回题里“义父”的“义”字从形容词变成了副词——“义拜”的“义”。这是绣像本又一次在标题里调侃“义”字,相对于常见的反讽,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调侃。
同样,回想起《金瓶梅》语境里出现过的各种“义”,似乎都有着别样的内涵,比如西门庆曾说花子虚“仁义上也好”,应伯爵和潘姥姥都说过李瓶儿“有仁义”,西门庆自己哭李瓶儿也称“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等等。或许,花子虚愿意为酒肉朋友买单是有仁义的表现,或许李瓶儿愿意为身边的人出手大方是仁义的表现,或许西门庆身边的六娘从来不“咬群儿”也是仁义的表现……
从孟子到三国水浒西游的世界里,仁义从来都是一个高耸云天的词,或许只有《金瓶梅》这样的市井江湖,才真正揭示仁义的真相。在充满尔虞我诈、争财夺利的现实社会里,仁义不过是一种待人处事的方式,不过是市井里的“讲政治”罢了。借用鲁迅先生的话说:
“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四、应伯爵家满月酒
西门庆刚回家里,应伯爵就带着他拙劣的“梦见喜鹊”的马屁姗姗而来,但并没有什么正经事。直到这一回末(十一月二十六日)做了两件事,下面我们陆续分析。
第一件是替李铭伸冤。
之前因为郑爱月的惊天毒计,因为丽春院惊走王三官,西门庆与李桂姐、李铭越发疏远,所以东京回来后叫乐工也就没有再叫李铭。对于西门庆,叫谁都一样,然而对于李铭来说,不仅是失去了一个糊口的好主顾,甚至还会被“同行中人越发欺负”,所以只好找应伯爵求助。应伯爵不负所托,三言片语就将场面给圆活了,轻松地让西门庆回心转意:“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起来答应罢”。
显然,这件事相对文本主题实在无足轻重,那么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呢?我们来看应伯爵的三句话。
第一句,李铭求情之时:“傻孩儿,你还不走跳些儿还好?你与谁赌气?”这是说虽然西门庆因为李桂姐而迁怒你,但你得自己主动啊,难道你就只会一味地坐着等老板回心转意不成?
第二句,应伯爵帮李铭求情之时:“自古穿青衣抱黑柱,你爹既说开,就不恼你了,你往后也要谨慎些。”又见“穿青衣抱黑柱”,说白了最重要的还是站队问题,你必须搞清楚自己是西门庆这边的,跟王三官没有半点关系,哪怕半点影子也不行!
第三句,应伯爵帮李铭求情成功之时:“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带三分和气。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全要随机应变,似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这段话很长,但基本都是一个意思,就是人在屋檐下,不但要低头,挨打挨骂还得顺着笑着承着,脸皮要厚,嘴巴还要甜,否则靠谁吃饭去呢?
从表面上看这三句话都是教育李铭(顺便教李桂姐),然而这又何尝不是应伯爵夫子自道?在郑家妓院里受辱,在提刑院星夜抓人中受惊,应伯爵已然充分领略“伴君如伴虎”的滋味。然则他又能如何呢,只能是“随机应变,似水儿活”地忍下来。显然,等再过几回西门庆死后,应伯爵另投张二官,又是另一种形式的“随机应变,似水儿活”。
第二件是应伯爵家请满月酒。
应伯爵的小妾春花生子时,应伯爵曾苦着脸向西门庆借贷,此时这个儿子已经满月,西门庆当时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要应伯爵摆酒庆祝,应伯爵不敢不摆,于是托温秀才写了五个请帖邀请西门家诸妻妾:“二十八日小儿弥月,请列位嫂子过舍光降光降”,对此,西门庆是这么回答的:
“管情后日去不成。实和你说,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摆酒,二十八日他又要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
本回开头西门庆回来时说起夏提刑升职不回清河县并委托他照料家眷等事,吴月娘提起说“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也就是十二月初二生日,那么这个二十八日看夏大人娘子是什么情况呢?
的确,二十七日是孟玉楼生日,是接待蔡九公子,然而二十八日西门家确实没有什么事做,第七十五回妻妾五人确实全部打扮齐整往应伯爵家喝酒去了。由此可见,假如作者没有乱写,那么此处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西门庆撒谎了!
之前应伯爵生子借贷已然激起西门庆心中的波澜,如今满月酒请妻妾大概更激起西门庆心中的悲伤——满月酒,官哥何在?请妻妾,李瓶儿又何在?在看到五个请帖的一瞬间,他大概自然而然地想起曾经的第六个小妾吧!或许正是这份随时随地触发的思念之情让他不由自主地撒了个谎吧?
这回乃至全书都充满了这类值得咀嚼和品味的小细节。我想就阅读而言,虽然作者未必然,可读者未必不然;而若作者真如此然,则《金瓶梅》之作者,实在不得不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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