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

“我们也曾有过美好的少年时代，现在都远去了。”

当我在甲板上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交谈。两个年迈的老人，挂着慈祥的微笑，慢条斯理地对话，不打断也不提问，周遭的世界都被消失了。夕阳在甲板上投下金黄色的光芒，海面波光粼粼，余晖敷在他们的脸上，如同不可复制的莫奈的画。我想此刻，海水一定很温暖。我走向他们。

“你问我们？不，不，我们原来有三个人的。”

“她是我们当中最好的那一个。真可笑，他们怎么能把她的行为称作是自杀呢？她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继续活着。”

“我也不想骗自己。”

“她只想要精神性的东西，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这是真的。”

大家都是因为喜欢诗歌而聚在一起的，这里是圣地。李租的房子很小，只能容得下十个人，但我们常常挤满了二三十个。房子里只有一个破窗，窗外有一棵半枯的老梧桐，几张方桌和一面败壁。可大家非常非常的快乐，一起放声唱歌，谈论不同的诗歌流派，喝凉白开和便宜的米酒。在那里我们注意到了她，她坐在李的旁边，穿着一条连衣裙，面容恬静，眼睛亮晶晶的，像野草上闪亮的露珠。

她和李相爱了，他们相爱了六年，也是我们的诗社存在的时间。

六年后，那个六年前曾说“我们在这里，能一直生活到时间结束”的李，告诉我们他厌倦了这样没有尽头的日子，他要选择另一种生活。

我仍然能记得她那愤怒的，遭受背叛的和失魂落魄的表情。

可笑吗，李一走，大家作鸟兽散，社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大家工作的工作，结婚的结婚......

我们继续租着那房子，把它当做我们的家。一开始阳台上还会有小麻雀来光顾，后来就没有了。来过几次的那只白猫也不见了，她说看到它死在了路牙上。

几个月后，我们接到一个曾经的朋友的电话，说李失踪了，而他的妻子已经怀孕了。我们当时相顾无言，只有她笑了，笑得抽搐，脸蛋扭曲作一团......那时我们不理解她为什么笑，现在我们理解了。对了，那个朋友还来看过我们，带来了水果。他穿着挺拔的西服，带着金表。我们四个人围桌而坐，话不投机，不，是根本没什么可说的了。他试图与我们聊天，最后在亘长的、无法跨越的沉默中落荒而逃。她站起来收拾了烟灰缸，告诉我们，她要写点东西。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三个都在做一件同样的事，非常疯狂......我们共同创作一个剧本，最后它甚至有五百多幕......我们有时不吃不喝，只是写作或阅读，阅读或写作，幻想自己成为了卡夫卡......有时写着写着，她会突然说：“他们都是乌合之众。”我看着她，她把脸对着光秃秃的墙——在我的记忆里，它有时甚至会是闪烁的打字机屏幕——“只有我是真实的。”

时间越来越长，她变得越来越奇怪。她焚烧自己过去的书信、诗歌。用泥土糊满书籍的每一页。我们看不下去，想带她去看医生，她不愿意，冲我们大吼大叫，歇斯底里。

“那种日子持续了多久？”

“直到她死前，大概三四年吧。”

后来我们也......真羞愧，我们也离开了她，离开了这种光怪陆离的灰色生活，我们一个去做了老师，一个在企业里做职员，写一些毫无意义的广告文。她没有挽留我们，我们当时甚至觉得这样也好，真是大错特错。

那时我不知道，她以后还会以折磨自己的方式来折磨我们，让我们一点一点看着她死去。她最后独自完成了那个鸿篇巨制，那个怪诞的剧本，她茶饭不思地写，每次写完一幕就叫我们去看，我们每一次都能看到她比上次更加瘦骨嶙峋。

最后，她......那简直不成人形。我当时脑袋像被猛击了一下，失去了所有意识、情感、回忆，我无法呼吸，却也哭不出来。

她的遗书，不，那不叫遗书，更像是一篇尚未写完的日记，她写道：

他们一直以为我疯了，其实我没有。我只是在寻找一些东西，高出现状的东西。或许是一块巨石，或许是一片无人的海域。我只是找不到我活着的确凿的证据，也同样找不到你们的。选择这种方式，是逃避吗？我是一个杀人犯，亲爱的你们，请别怪我......

纸的最后有一片模糊的字迹，被泪水打湿了，我想是写给李的。这么久以来，她终于哭出来了。

“我不认为是写给李的，她很本不爱李。她爱的只是她臆想出来的自由。”

“这个观点你已经重复许多年了。”

我们想要联系她的家人，联系不到。她的父亲被红卫兵用棍子打，投湖自尽，就像老舍那样。父亲死后，她的母亲撑不住，自尽了。她那时还没满月。她从没对我们说过这些，以至于我们只能在冰冷的档案里读到它。她或许对李说过了，我不知道。但愿李不是因为这些才离开她的。我们至今都没有找到李，也没法亲口问他了。

她的理想是成为作家吗？也许她真正的理想是自由。可是她没有逃离过去，也没有逃离世俗，像我们一样。但我们比不过她，因为这是她最后的反抗，伟大的反抗。即使对她而言，这世界无处容身。

警察让我们讲述她的人生，真可笑，我们怎么开口呢？我们怎么才能把她这样美丽脆弱痛苦的一生面对一个警察讲出来，再记在她的档案里呢，以一种“记录语言”？

“我们都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

“你错了，她才是幸存者，我们是被毁灭的一方。”

如果自由就意味着不理智，那你还会选择自由吗？如果理想只会让你痛苦，那它还有存在的理由、意义和价值吗？多少次，我们这样问自己。她和李的人生，大概是殊途同归，一个死了，一个逃了。而只有我们，懦弱的我们，留在原地。

这世上，真的存在自由吗？什么才是自由？我们到死能明白吗？

“相遇总有原因，不是恩赐，就是教训。”

“我们永远无法抹除、撤销或重温过去，过去就困在过去，如日中天，又像永远都不会落下去的一轮斜阳，永远闪着桔红色的光芒，日复一日侵蚀我们所剩不多的生命。

“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经死了。”

轮船靠岸了，他们与我握手道别。航行数十天，我却听完了他们一生的故事。

我看着他们蹒跚地走向那一轮橘红的夕阳，仿佛走向自由的召唤，悲切而轻慢的召唤。而此刻我也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就像毛姆所说，这一段旅程告一段落，我离不可避免的死亡又更近了一步。

过了几年，我收到他们其中一人的来信，他说另外一位老人去世了。后来，我写了很多回信，却再也没有得到关于他们的消息。

往事昏昏，昭昭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