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潭和我是有仇的,它曾经想杀了我,在我幼年的时候。那次我想从他的嘴里掏一只柚子。
幼年时,我的身边总是不见父母。没人告诉我他们在哪,我也无人可问。当天亮的时候,我会被从房子里赶出来,我终于知道房子里的风是从哪里跑到了我心窝子里去的。我被扔在屋后的空地上,四周用竹梢和破渔网围了一个养鸡鸭的圈子。圈子里原先热闹非凡,我能和里面的鸡鸭说很久的话,虽然到了后面它们总是冲我嚷嚷,觉得我脑袋里的想法不切实际。
鸡鸭离开的时间并不长,我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依稀记得前些天晚上听见了它们的激烈的反抗。又像是搬家的喜悦。我并没有亲眼看见它们离去,只看见圈子里无数的鸡鸭粪便和它们嬉戏时挣脱的绒毛。我不再是见到鸡粪还要趁热捡起来尝一尝的年纪了,因为我知道落在地上没人抢的东西一般都不好吃。虽然我现在也经常抢女儿掉在餐桌上的水果饭菜。我也没有和之前一样跑到空地的中央,建一座赛车场,因为我见到了真正的赛车,和我用泥巴做的想去甚远。
我看见了小水潭里的柚子。潭里正漂浮着好几个柚子,明黄色的果皮让灰蒙蒙的深冬清晨有了一些暖意。柚子圆滚滚的样子招人喜欢。我吃过柚子。一天夜里,母亲拿着那把锋利而又单薄的菜刀将一个圆滚滚的黄胖子给解剖了,挖出里面晶莹乳白的果肉塞到我的嘴里。果肉的颗粒在牙齿的咬合下,纷纷炸裂。柚子很涩,好像有点甜,甜中带着苦,我几乎一个人吃完了那个柚子。
我是很少吃柚子的,虽然叔叔家的果园里就有一颗很大的柚子树,树上结满了柚子。所以小水潭里有柚子这件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而且,我的嘴巴已经快要忘记柚子的滋味了。我找来一根细长的竹竿,我曾用竹竿掏过奶奶家里的鸡蛋,只要伸过去,压住鸡蛋,顺手一拉,鸡蛋就会从稻草做的鸡窝里滚到我的手里,然后鸡蛋会滚到灶台上的水箱里,水烧开了,鸡蛋又滚到我的手里,最后滚烫的滚到我的胃里。鸡蛋的滚动,是自然的规律。没人控制的住。
但是柚子并不顺从自然的规律,他们在竹竿的召唤下并没有回到我的手里。他们跑到了小水塘的角落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和我离得远远的。我掂起了脚,脚上的鞋子没有能吸住湿滑的大青石。我落到了小水潭的嘴里。水里藏着无数的针,穿过棉衣棉裤扎到了我的身上,原来水和房子里的风一样,是冷的。
我是抱着柚子被奶奶从水里捞出来的,她把我带进了一个温暖的房子,房子里烧着火炉子。即使我的耳朵里、嘴里、鼻子里灌满了水,我依旧闻到了年糕被烤的滋啦啦的声音,散发出的焦香和嘴巴发出“吃”的指令。我被剥光搁在一条火炉旁的条凳上,样子像极了火钳上的年糕。
虽然小水潭想吃了我,但是我还是决定和小水潭做朋友。我换了一根更粗,上面连着竹丫的竹竿,这样一来,几乎每天我都能捞起几个柚子,等黑洞洞的房子打开以后,母亲会用锋利的菜刀将之解剖,把大部分的果肉塞进我的嘴里。
夏天来了,小水潭里已经很久没有柚子飘来。里面塞满了瓶子,那叫啤酒,新安江牌的。家里多了一个男人,每个夏天的傍晚,他和啤酒都出现在我和母亲的餐桌上。男人回来了,晚饭快要能吃了。我从屋子旁边的小道走到水潭里去为他取啤酒,我将取啤酒这件事当做欢迎他加入的仪式。那天我终究没有取来啤酒,母亲滚烫的洗碗水打断了我的计划。当我再次醒来时,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正抱着我,我的意识好像和柚子的后会无期一样远离了我。
我被烫伤了,上半身都被烫伤了。紫红色的水泡代替了我原来的皮肤,那把我梦想着一个人扇的乘风牌电扇正为我赶跑发烧产生的多余热量。母亲嘴里正咬着黑乎乎的小药丸,咬碎,带着她的口水,覆盖在我的水泡上,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丝丝的清凉来自龙虎牌仁丹。我的意识再次缓缓离开身体而去,一颗滚烫的水珠滴落在我的嘴里,我尝了尝,是甜的。
识字的感觉非常奇特,我发现我平常所经历的生活其实并不是真实的。因为在书本上,文字里,我并没有找到我时常悲伤的原因,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当人们不再关注我时,我会表现的奇形怪状。我曾脑袋上套着塑料袋在公路上追着妖物砍杀,最后它把我引着落下了河道,河道里的青石对我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我家门前的不远处,有一条河,它没有我家屋后小水潭那样温柔,小水潭从没有那么暴力地对付过我,即使曾有人想将他挖空,抓住躲在水潭里的三条泥鳅,两只蟹。母亲最后用废弃的水泥板代替那些被挖走的大青石将水潭保护起来,水潭又灌满了水,不时发出咕噜噜的欢笑声。
我学习的地方越来越远了,回家的次数也越来少,小水潭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母亲将水潭的用处发挥了极致。有时候里面沉没了许多的锅碗瓢盆,锅碗瓢盆上散落着水流来的泥沙。有时水潭里浸没了许多的衣裳,衣裳上都是污渍。在炎炎夏日,水潭也会帮忙让燥热的西瓜冷静下来,让它们甘心接受母亲那把锋利的菜刀从它们身体里穿来穿去。
小水潭从没有对我和我的家庭发过脾气,即使我们几乎杀死了它。那是我结婚酒席的下午,在新起的大房子楼顶阳台,我坐在满身伤痕的小毛毛凳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它。小水潭好像老了,和村子里曾经的大叔大伯一样老了,它的身躯极剧地萎缩,甚至不能淹没幼年我的小腿。是啊,新房建成了,它必须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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