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母将那柄柳叶刀紧握在手中,准备迎接自己最后的命运
三十六.命运的游戏(二)
襄阳城随着曹军的到来,终于解禁。
曹操渡江后,亲率五千虎豹骑日夜兼程往南追去。襄阳城的统治权暂时交给了乐进,此人追随曹操多年,容貌短小,沉默寡言,却生着一双鹰一般凶悍的锐眼。
蒯越沿街墙而行,木木然望向前方。
他几乎没见过这位襄阳的新主人,但早已领教他利落的手段:仅仅两天时间,城里城外被整治得井井有条,所有势力都被打上曹氏的烙印。
他心里麻乱得厉害,想到之前种种,心有余悸。
乐进吩咐他整编襄阳户籍,要求是:两天内必须完成。
这并非一项简单的工作。人户不仅牵连着荆州的直接实力,更关系到军队供养。
经此一乱,襄阳城外原居户锐减,统计过后,如何安置新来的北军户也是个问题,还有田地、徭役、赋税诸项,都需重新规整。
这繁杂的工作,做得好未必受到什么奖赏,做不好却是要惹上麻烦的。
尽管充斥着不甘,蒯越还是必须迅速着手工作。他正准备前往衙署,调取簿册。
自北军进城后,庞统便和司马水镜一般闭门不出。乐进亲自来过两次,都不留情地吃了闭门羹。
但愿庞统不会把他也关在门外,蒯越如是想。
可实际上,他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这个朝秦暮楚的庞统。
衙署的卫兵没敢拦下蒯越,他一步跨进院中,直奔那间会客室。
房门关着,没有人应答。他一推,并没有上锁。屋子里涌出一股昏暗的灰尘味,在半空中飞舞。
庞统将下巴搁在叉起的手背上,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眼珠转向桌角的小木匣——那里装有一把案卷室的钥匙。
“你是来要它的?”
任何人要调取案卷,必须持有县令或郡守的批文,再由掌管文书的县丞带领,方可进入案卷室。
自刘表入驻荆州后,襄阳便成为新的治所,原县城属地皆由其直接管辖,县令及下属的丞、尉之职便有名无实了。
直至庞统被擢为襄阳县令,这被人遗忘的职责方才重现。因调动仓促,案卷户籍便也成为庞统监管的诸事之一,相当于兼职县尉和县丞。
蒯越正烦乱,他知道庞统手上定会有钥匙,也懒得到乐进那里走流程。
这场争夺战远没有结束!他派出的人正没日没夜地奔波,尽最大努力挽回损失。
他踩上台阶,一把抓过木匣,倒出钥匙。
庞统看着他恶狠狠的样子,不以为然。他并不会在县尉任上待多久了,别人心情是好是坏,关他什么事。
蒯越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愤懑中。他和蔡瑁都为之前的擅权付出代价。
有才之士归降,对任何一位统治者来说皆求之不得。但是,如何归降,其中却有微妙差别。
以司马水镜为代表的荆州士子,执意为刘氏谋出路,看似迂执,却是最保险的。他们始终躲在暗处操纵,比起明着弄权挟主的蔡、蒯氏,即便离经叛道如曹操,心底也更愿信任前者。
蒯越已经感觉到这种隔阂。以他在荆州的根基,尚有很大利用价值,但曹操真正想请出山的,却是司马水镜和庞统。
他对此无能为力,若得罪司马水镜,他背后数量庞大的荆州士子可没那么容易消停,怪不得庞统要把他拉拢进来,做自己的保护伞。
而那个诸葛均,对他,蒯越始终有所保留。即便他一心一意和诸葛亮对着干,但纵观整个事件,他多少也在庞统的计划内——他前脚刚回隆中,后脚司马水镜便赶来吊丧,这太巧合。
庞统似乎已不屑于这个黄口竖子,蒯氏和诸葛氏彻底决裂,蔡氏压根没打算搭理他。在关押好造反者,并处死“妖女”后,蒯良的风波算是平息了,诸葛均彻底成了个多余人。
但他毕竟是诸葛亮的弟弟,绝不能放任自流。因此,蒯越将他暂时安排进驿馆。
临行前,诸葛均阴阳怪气地盯着他,留下了“盈则必亏”四个字。
那时,蒯越还思谋着,以形势所逼为由,向还在邓县的曹操呈一封解释书。
不料,还未及行动,他的一切权力便被迅速架空。除了尚在城外的部曲,城内已经没有他可以监管的地方,包括司马水镜和诸葛均。
庞统嘲讽的眼神徘徊在他身上。蒯越捏紧了钥匙,缺角嵌进肉里。
“在下很好奇。”他没在阴影里,因此庞统看不见,他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凤雏先生怎会选中他,一个大材无用的山野之人。”
没有回答。庞统眯起眼,悄悄扣紧了手指。
计划进行到如今,唯一可担心的,便是石韬。并非他不负责,相反,他与徐庶一样侠肝义胆。
可正如蒯越所说,名副其实的无用。平日里倒也可靠,只是这种险情……
鲍出已去樊城,不可能再与防守严密的襄阳有联系。他只能相信石韬,起码那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与此同时,庞统还在思考如何与水镜从襄阳抽身。
他苦心经营双面身份,费这一番周折,并非为献人质讨好曹操。他必须趁别人尚未察觉时撤离,否则……
……
打斗呐喊声,金属碰擦声。
马匹突然开始怪嘶,声音里都饱含痛苦。葛颜不觉捏紧了背在身上的干粮包袱。她并不知道,那是因为马腿被划开一道口。
他们被追上了。葛颜认得那些士兵,是蒯家的人。她扶着徐母进屋没多久,他们就如鬼魅般从小路尽头冒出来。
石韬眼见那些士兵出现,立刻跳上车,拉紧缰绳,装作欲驾车冲开队伍。
很快,他便被团团围住,拖着受伤的手臂勉强应战。他穷尽机警,成功将这些人的注意转到马车上,而非十步开外,那个毫不起眼的烂茅屋。
透过稻草的缝隙,可以清楚发现,石韬已经力不从心了,方才山贼砍的伤口还没处理,大片血涌出。
徐母痛苦地握着葛颜的手,紧盯着她的发髻一角——或许是越过她,看向缝隙。
蒯越做对了一件事情——判断出他们逃跑的方向。
任何一个襄阳守卫都能轻易认出,他们的马车是荆州刘氏的座驾。不过一旦逃进山中,或混入流民,便如大海捞针。
真正出卖他们的,是车辙——车轮上刻着一种特殊纹样的沟槽,像是凹陷的锯齿,印出的车辙亦与众不同,极好认。
出城前下了雨,路面黏湿,况且,他们没走多远便拐进人迹稀少的小路,在泥地上留下格外醒目的踪迹。
本来,他们应该用干草填好沟槽,再用布裹起来。不料忙乱紧张间,石韬竟忘了这样一桩事,葛颜挂心徐母,也没注意。
只要有人追到车辙,他们在劫难逃。
葛颜抽出七根银针,拉开徐母肩颈上的衣服,分别扎在中央的大椎穴,下方两侧的大杼、风门、肺俞穴。徐母的气喘平复了些,葛颜收起银针,环起她的手臂。
“伯母,跟我走。”
她没废多少力便将后壁的茅草从里推开,眼前紧邻一道陡峭斜坡,散生着树木,乍一眼看不到尽头。
不远处的打斗还在继续,徐母却拽住了葛颜。她抬起虚弱的眼神,疲惫、惊惧,却丝毫没有慌乱。
“葛姑娘,那些人,是不是冲庶儿来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葛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本能地只想拽着她赶快离开。
“是不是冲我来的。”
徐母苍白泛紫的嘴唇翕动着,仿佛一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老马。
她抖索着,从怀中掏出一枚小锦囊,边缘饰有一圈凸起的圆点,不同于流行的锁绣,这是用线单独团拉成的。葛颜注意到,徐母的衣袖上也有这样别出心裁的装饰。
她将锦囊放进葛颜掌心,扣紧她的手指。
“我走不了多远了……你找到庶儿,交给他。告诉他,不要回来……”
葛颜触到锁绣的玲珑精巧,似是花尽这位老人一生的心血。一种不详的预感漫过手脚。
“不……不……”她摇头。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交给徐庶……
徐母伸出手,轻轻抚平了她髻上的乱发,像安慰一个惊吓过度的孩子。在她右手的小指上,有一块显眼的黑斑,形状似梅花,是天生的胎记,却并不可怖。
这双苍老而温暖的手似有魔力。就像……就像葛颜已过世的母亲。
正在她失神之际,发髻突然一松,青丝垂落在肩头。她惊讶地看向徐母,后者不待她反应,便用力将她推离开。
葛颜脚踩在石块上,一个不稳侧身滑下斜坡。在视线颠倒之前,她看到徐母将那柄柳叶刀紧握在手中,对准脖颈,准备迎接自己最后的命运……
不!
那一句未冲出口的呐喊,被四处磕碰的疼痛堵在喉头。
她挣扎着想停下翻滚,脑门突然一阵刺痛,那些话语在一片黑暗中破碎无迹。
……
打斗毫无悬念地结束了。石韬被两个士兵反剪双手,单膝跪地,胳膊上滴下的血量,足以使他感到晕眩。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
茅屋后只剩一具尸体。蒯军首领脸色如铁锈,他简单视察了一遍,那只持刀的手格外引发他兴趣。
人质已亡,他依旧需要送回证物。最好,是可以发挥用处的证物。
“把衣服扒了。”他下令。
一旁守候的两个士兵上前,蹲下身开始麻利地剥去徐母的衣裳。石韬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顾不得浑身上下的疼痛,他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企图挣脱束缚,却被整个压在地上。
“禽兽!”他嘶喊着,“你们不会达成目的!”
首领发出一声冷笑,他蹲下身,捏起石韬的下巴。
“话不要说太满。”
言罢,他一把抽过石韬的剑,砍下了徐母右手上,那截生有黑斑的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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