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谷雨》【下一章】
文/纳兰明慧
第六章、阁楼的秘密
part1
棂樨家的阁楼是用来堆柴的,说是阁楼,其实也只是参差不齐地架着几片破木板,老鼠在上面跑起来直往下面掉灰,好几次抬头望都迷了眼。
不像谷雨家的阁楼,整整齐齐地铺着松木板,缝隙间都刷上了桐油,密不透风。开着一人宽的四方口,常年架着木梯,谷雨常常爬上去玩。
奶奶把阁楼上擦得干干净净,在亮瓦下放一张小书桌,书桌旁铺一张芦苇凉席。谷雨写一会作业,累了就在凉席上躺一会,有时能闻到若有似无的松香。
棂樨十四岁以前从未登上过自己家的阁楼。妈妈上去码柴拿柴的时候,伴随着簌簌而落的灰尘的还有吱吱呀呀的声音。小时候棂樨很担心木板会不会断裂,妈妈如果掉下来怎么办,如果正好掉在床上还好,要是掉在地上那可疼了。
秋忙已过,全家人一起准备过冬的柴禾,王朝凤和棂樨拉锯把树干截成一段一段,季先生再把小段木头劈成四瓣。忙了整整一下午,院子里码着整整齐齐一堆柴禾,太阳只剩半张脸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屑气。
季先生拍拍手上的灰,搓了搓被斧头把磨出的茧,“好了,你们把柴搬上楼吧,我找货郎担儿喝两杯去。”
“你搬完了再去不行?”季先生头也不回地走了。王朝凤很烦他做事从来不做完,但又奈何不了。
棂樨一趟趟地把柴抱进屋,王朝凤搭好楼梯爬上楼,棂樨在下面一根根地递,王朝凤一根根地接,母女俩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棂樨实在是举不起了,胳膊酸的快失去知觉。“妈,我上去接吧,你下来递!”太久没开口说话,加上过度疲劳嗓子像冒火一样,一开口声音嘶哑了。
王朝凤一声不吭,背过身爬下楼梯。光线已经很暗了,她拉开灯闸示意棂樨赶紧上去。
搬完已经是八点多了,母女俩简单煮了两碗面吃了,就洗了睡了。
棂樨上床就睡着了,也不知道季先生是几点回来的。
早上醒来,发现手臂酸得抬不起来,索性再躺一会。她想起昨晚就着昏暗的灯光,看见阁楼的破铜烂铁堆里有一只木箱子,比常见的木箱子略小,四角镶着云纹铜饰,挂着一把精致的小铜锁。家里有这么个好物件儿为什么不给她拿到学校宿舍去用?她问妈妈这个箱子是干什么的,妈妈说是他爸在省城读书的时候用的。现在想来,可能是放久了忘了它的存在,否则不可能由它在阁楼积灰而不拿出来用。
part2
这天,趁家里没人,棂樨再次爬上阁楼,箱子居然是锁紧的。难道不是空箱子?棂樨越发好奇,里面装的什么呢?她下去找来一把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把螺丝钉拧出来。打开箱子,里面居然是一满箱的书。她随手拿起一本,泛黄的扉页写着棂樨1985。为什么写着我的名字?1985年我还没出生呢!再翻看其他的,发现每本书都写着棂樨,只是日期不一样。估计这个日期是购书日期,那么是谁跟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名字呢?
再继续翻,发现了一个笔记本,扉页写着赠与棂樨,这是爸爸的笔迹,虽然不如爸爸的字迹苍劲,显得稚嫩很多,但木字旁的写法爸爸这许多年都没有变。
北岛、舒婷、海子、顾城,还有一本红楼梦。棂樨挑了几本喜欢的,然后又把螺丝钉拧上。她把拿出来的书藏在自己屋里的柜子里,趁出门干活的时候放在背篓里去找谷雨。
“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什么好东西?”
“走,去你们家阁楼!”
“这么神秘!”
两个人躺在谷雨家阁楼的凉席上,看得如痴如醉。
电视上放过红楼梦,但是看书了感觉完全不同。一整个夏天,两人躲在阁楼看、去谷底的大石头上看、坐在谷雨的宝贝桐子树上看。桐子树长高了,谷雨长得更高了,以前还需要爬上枝桠,现在单手一撑就上去了,茂密的树叶刚好覆盖住这两个人。
“你爸对你可真好!给你买这么些好书!”
“嘘,不是给我买的,是我从阁楼上偷出来的!”
“偷出来的你敢写上你的名字?”
“可能是书的主人跟我同名吧!”
“咋可能!”
“我也觉得奇怪呢!”
谷雨似乎比棂樨更想解开这个谜,简直太让人好奇了。
“那这个跟你一样叫棂樨的人会是谁呢?”
“要不你明天来我家玩,我们一起找答案!”
“好!”
第二天早上,谷雨来到棂樨家的时候,季先生正在扫院子,王朝凤正站在梯子的顶端摘槐花,棂樨在槐树下扶着梯子。季先生最先看到谷雨,连忙招呼棂樨带谷雨进屋,他放下扫帚替换棂樨扶梯子,要棂樨赶快给谷雨倒水喝。
棂樨像正经待客那样给谷雨泡了一杯茶,还特意挑了一个最好的杯子拿到厨房里涮了涮。这边王朝凤摘好了半篓槐花,捧着簸箕进屋,季先生也扛着梯子进来了。
棂樨蹲在地上把花骨朵从花枝上摘下来,谷雨也凑上去抓起一支,嫩绿嫩黄的朵儿,放在鼻子前嗅一嗅,好清香。
季先生放好梯子,过来逗谷雨背古文,谷雨最烦背古文了,从小背唐诗,再后来背《古文观止》,在完全不懂的情况下强行记忆简直是破坏古文的美感。虽然现在谷雨慢慢懂得了一些古文所表达的意思,但还是碍于它们把童年变枯燥而心有余悸。
“季老师,我不是小孩了,还表演背诗呢!”谷雨嘴巴一撅,把手里的一支槐花夹在撅起的嘴唇与鼻子之间,翻了个白眼仰头看着天花板。
季先生显然是被谷雨的反驳给噎着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学生是不敢这样与他说话的,棂樨更不敢。对,是有个这样娇憨可爱的小姑娘,在他的记忆深处。
“不喜欢背诗啊!”
“没意思!”
“那你喜欢什么?”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啊”
“你喜欢现代诗啊,走,进里屋我给你拿几本《诗刊》。”
“真的!季老师还有诗刊呢!”谷雨拍拍屁股连蹦带跳地跟去了。
part3
棂樨听着里屋不时传出谷雨跟爸爸讨论现代诗的只言片语。是呀,也只有谷雨了,连爸爸见到她都能变得这样耐心可爱。她从来没有见过爸爸这样跟一个半大的孩子对话。
王朝凤在厨房里,盘算着中午能拿出几个像样的菜。环顾四周,咬咬牙把仅剩的一只腊腿取下来给炖了。墙上一排钉子瞬间变得空落落地,只好等着年底再被挂满。
烧上一锅开水,槐花洒下去,三五秒钟用漏网捞起来沥干水分。大油开始滋啦,三个鸡蛋在锅沿上一磕,渐次入锅,翻起黄白的泡泡,锅铲翻几翻,下槐花。洒上葱花,起锅。
谷雨没吃过这样的菜,连连叫好吃,佐着槐花炒鸡蛋扒拉了一大碗饭。倒是王朝凤给她夹的两块腊腿肉,不想吃又不好意思退回去,眼看着碗里要见 底了,谷雨寻思着这肉该咋办!用筷子推了它们几下,没法下口。
棂樨早就知道谷雨不想吃,她要等谷雨表现出不想吃的样子来才好帮她。
“不想吃给我吧!”棂樨夹走了那两块肉,谷雨终于松一口气。
“呵,是的哦,腊肉放过了伏天是不好吃。”王朝凤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她不知道,即使是正值吃腊肉的季节,谷雨也不见得会吃。
她心里纳着闷,“我吃着挺好啊,没变什么味儿啊,这孩子咋就这么不好伺候,不是看她金贵,把她当贵客待,还舍不得炖这只腊腿呢!棂樨要像她这样,两顿就打好了。”
季先生吃完饭照例打盹儿去了,王朝凤蹲在墙根儿剁猪草,看谷雨在就没叫棂樨帮忙,要她洗了碗就去陪谷雨玩去。
关上房门,棂樨蹑手蹑脚地从床底下拿出来一个本子。泛黄的扉页赫然写着“师范、棂樨1985”。谷雨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个棂樨是季先生在师范读书时的恋人,她急于知道她跟季先生是怎样分开的。然而,本子里除了摘抄的诗什么也没有。
棂樨用唇语告诉她“走,咱们去谷底……”
“你爸这么好,为啥那个叫棂樨的不跟他?”谷雨等不到谷底就要为季先生报不平。
“你别问了,我告诉你原因。我爷爷去逝地早,奶奶在我爸离家求学之时就给他订了亲,说好回来娶我妈。后来他突然说娶不了我妈了,要留在城里工作。留在城里工作也可以带我妈去,大家都知道他是外面有别人了。再后来他还是回来了,那时候奶奶也去了,没人帮他张罗,他还是自己娶了我妈。小时候外婆念叨过,人家城里女子怎么肯嫁给她,就算人家女子肯人家父母也不肯。他没娶到城里的女子,也没能留到城里工作,这中间他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想,如果他如愿了,过上了他1985年以为自己会过上的那种生活,他就会是你今天看到的这样好,可是他并不好。”
“我觉得你爸很好啊,我要是能有这样的爸爸就好了!”
“你没看见吗?家里的事都是我妈一个人做,他从来不帮忙!喝得烂醉回来拿我们撒气,从来没有好好跟我们说过话,张口就是没用的东西!”
“真的看不出来,我以为他脾气特别好,每天会像刚刚跟我聊天那样跟你聊各种哲史。”
“从来不会,他一开口就是骂人。我还羡慕你呢!跟着二姑在城里上学。”
“在城里有什么好啊,最没意思了!二姑也不好,像催牛拉磨一样逼我学习。”
“每个人都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就像你,你有那么好的爷爷奶奶,可是你也不能跟自己的父母在一起!”
“你知道我的事?”
“你们家的事谁不知道!”
“跟我说说你都知道什么!”
“你爷爷奶奶其实是你外公外婆,你爷爷没儿子,过继了你爸,你爸顶了你爷爷的职,你二姑气不过要把你安在你爸名下,这才有名额生你弟弟。你爸觉得收了你他就不能再生自己的孩子了,也算还清了你爷爷的情分,这些年也就不来往了。你二姑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带你走,你就只能留在这里。”
“基本全对,但是有一点错了!”
“哪一点?”
“我不是只能留在这里,我是喜欢留在这里!”
“将来总是要走的啊!”
“我不走,我要永远在这里!”
“怎么可能?你太幼稚了!你二姑不可能回来,你爷爷奶奶总是要走的,将来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你会种地吗?你靠什么养活自己?”
谷雨的心惊地一颤一颤,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大滴大滴的眼泪很快流成两条线。
“你别哭啊,我说错了,你可以去乡里学校教书,你可以养活自己的,别担心…”
谷雨还是哭,眼泪越发汹涌。“你说的走,意思是“死”吗?
棂樨恍然明白,谷雨不是担心没办法养活自己,她是突然意识到爷爷奶奶有一天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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