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今年过年，比往年多了一丝紧迫，过年的兴奋却荡然无存。

      我像一个时间的沙漏，看着细细的沙子一粒一粒地滑落，无声无息，恍惚间自己是沙漏，是沙子，是时间，是天地一指的那根手指，是天地，是这个白发丛生的中年妇女。我喜欢这样沉溺，在时间和空间的边界里自我遗忘，却在边界外游荡，无所不在，心至而声息不达。

        三哥说不来深圳，我便在超市里失了神，冰箱里还有四个鸡蛋，姐姐寄来的香肠，又买了辣椒茄子和一把蒜苗，为7天不下楼做了准备。

        一年了，我几乎消失，于是想起给大家打个电话。我说晓莲昨晚梦见你和你家老公了，看来该聚聚了。她说我在渡劫啊。人到中年，身边许多夫妻边走边散伙，一个个落单，她是硕果仅存的夫妻档女掌柜。人还是那么优雅，大红的西装穿在她身上也显出干净与雅致，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小巧的脸尖尖的下巴，细长的眼，笑起来掩不住的风情，让你想起烟雨江南。她说和老公要离婚了。我有点扛不住，比她扛不住。她老公说有了一个女人，并请她放心，保证不和她离婚。她说干嘛不离，第二天就写了离婚协议书给他了。这个男人，她包容着他的缺点，自私，不成熟，控制欲，从来也没有花过他的钱，孩子的学费都是自己交的，20年的夫妻，说有多爱也谈不上，说没有感情好像又有点儿。我说人都要渡劫，男人也是，他得过这个爱欲的劫，非亲身走一遭，百花丛也好，荆棘也好，走过去才能死心塌地接着和你过。除非在结婚前玩够了收了心。总之呢，没有一个人愿意，一辈子只吃白米饭，不想去尝一尝馒头花卷烙饼饺子的味道，何况还有那五颜六色的蛋糕小点心，但凡买得起，总该尝尝。男人女人都一样，不过女人成熟得早一些，看明白这些花样背后其实都是一个味道，这味道只是人生许多味道中的一种。而对于男人，这味道的诱惑力可以以死相拼，要不要换菜单只是考虑对价罢了。不作不死，不作一回，不死一回，过不了这个劫。看你要不要陪他渡劫，在对岸等他。她说为啥要等？本来打算这辈子就这样了，既然他作死，就拉倒，反正自己挣钱自己花，凭啥恶心自己？外面的世界大着呢，我也出去透个气。我总觉得她内心有一丝勉强。自己的老公如此，别人的老公，别的男人，竟好些？谁相信爱情，谁倒霉。她笑起来，眼角有一些皱纹。爱情原本是拿来哄你的，哄完了就完了。她说，我见过离婚的，没见过像你这样好像死一回，七八年缓不过劲儿。我说我欠抽，那时候你该一巴掌打醒我。她说你不醒啊，说你你还觉得殉情挺伟大的，我有啥办法？我低着头假装喝汤，怕她看出我的羞愧来。

        小卫约饭。不知道为啥，我的朋友们一个比一个漂亮。比如这个小卫，40岁了还像个小姑娘，白色带帽卫衣，高高地扎着马尾，五官精致，皮肤白皙，漂亮的大眼睛扑闪着重庆妹子的风情。我俩认识快10年了，其实交情不算深，但是我喜欢漂亮的，对男人女人都没有抵抗力，她对我也很亲热。大概快过年了，大家就掏了心。她告诉我其实离婚后一直有男朋友，比她小7岁。我说难怪你这么淡定，不急着找对象。她说，他结婚了，我们还一直保持关系，他怀疑老婆以前是给人包养的，所以老有气。不说他，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打算跟老叶好。哪个老叶？我愣住了。就是那个老叶啊，她笑，期待多于开心，有点底气不足。我就明白了。我说当时就劝你跟他，你非要分手，说那个啥啥啥不够好，还不知道咋回事呢就结束了哈哈。你喜欢钱，他有钱，有几个亿的男人，哪里还有缺点，还没有孩子，没有人跟你分，你还想咋样？喜欢钱咋啦，能找到有钱人也是本事嘛。她害羞了一下，人家那个啥，当时不是没想明白嘛。那现在咋样？她说，去年不是跟你说带女儿去日本了吗，就是他请我们去的，还有他的其他朋友。我想明白了，不仅钱啊，他的人脉资源，也是有价值的，将来我和女儿有啥事，用得上。他也肯帮忙，这次转学就是他给弄的。我补了一句，他还肯花钱，你们刚认识一个月，就给你10万，带你去南极。你还嫌他脾气不好哈哈。当时我还担心你被骗，毕竟是相亲网站上认识的，你那个相亲网，就是有钱人找女伴儿的地方，女人不用交钱，只要年轻漂亮，只能男人挑女人，还录视频给男人看，搞得跟啥翠云楼一样，没想到这个老叶对你还挺认真，至少很大方啊。小卫瞟我一眼，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好吧反正老叶还算正派，在外面旅游很尊重我。我说那他咋说现在，算是定下来了吗，那就抓紧。她的眼睛闪了一下光，又暗了下去。不能急，他说要考虑一下。我喜欢漂亮的小卫，觉得那个没有见过面的老叶没有理由不喜欢她。

      两年没有见的老木，突然在我的朋友圈点个赞，接着微信留言：吃饭？我说好。这个男人可以算是高富帅，基本上在国外混，十年前第一次见到我脸会红，十年后我俩还没有牵过手，一起吃饭不超过五回，经常半夜打个电话，东扯西拉。我在楼下看到他，说你还没死啊，他说没死，接着说找不到那个露天停车场啊，地下停车场肯定贵。我说你的钱这辈子你和女儿都用不完了好吧，他说那也不能乱花，一脸焦躁不安，说那个露天停车场在哪我绕了一圈没有找到，我记得明明就在公园后门的。我只好说那你把车开过来吧。他说好，快走。我知道，他在赶时间，超过15分钟要收费，心里只有这个焦躁，我有些后悔冒失答应和他吃饭，不言语跟着，心里一浪接着一浪翻腾，按捺不住。车开出停车场的时候，门口挂着一个牌子，写着一昼夜收费30元。点菜的时候，他说你喜欢吃啥，随便点。每点一个菜，都感觉他的紧张，脸上偶尔还有痉挛，或许这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吧。恨不能时间倒回到我在微信里说那个该死的“好”之前，在家一个人呆着听我亲爱的南怀瑾。但是我只好继续听他恨恨地说老父老母，还有年过半百没有结婚的妹妹，死也要跟他住在一个房子里，虽然他们在深圳有不知道多少套房子。老婆受不了离婚，后来女儿出国读书定居，又剩下他们四个人住在一起，50多年了，然而并没有因此更加亲密，每个人都不满意。老爸80多岁，在部队做到师长，身体早垮了，经常住院，一回家就琢磨在哪里投资房产。老妈只爱自己，40年代的留学生回国嫁给农民出身的老爸，嫌弃了一辈子。妹妹没有谈过恋爱，跟着爸妈过了半辈子，完整地保留着少女心。他说自己也没有谈过恋爱。我说你咋结婚生娃的呢？年轻的时候家境好啊，看上一个漂亮的姑娘，一靠近姑娘便欢欢喜喜地嫁了。原来世间有许多人，从来没有体验过爱。我心生怜悯，第一次发现丰富的情感体验原来是生命的礼物，爹娘给的家虽然贫穷却多么珍贵。

      杨老师60多岁了，因为帮过一个忙，每年一起吃个饭变成了一个仪式。约了在回民餐厅，旁边桌子上独自坐着一个男人，主动过来凑话，两个人竟然是一个县的，于是越聊越近乎，许多共同认识的人在他们的对话里跳出来，文革，上山下乡，五七干校，恢复高考，返城招工，党校进修，早一个年代的都是故事，那些人的名字被这些故事一个个拉扯出来，好像皮影戏里的牵线木偶。我真想拼桌，因为那个男人说话声音实在很大，每个共同的熟人找出来都让他越发兴奋，可是他俩都没有拼桌的意思。他吃他的面，我们吃我们的馕饼，倒解了我和杨老师吃饭的一丝尴尬，好像我们俩一起吃饭是有人逼迫的任务，看得出他也一样。好容易那个人吃完面走了，才发现餐厅里其实只有我们两桌共三个客人，边上坐着的是厨师和服务员，一边吃饭一边骂靠你个大爷，年二十九还不放假。吃完饭我准备去坐地铁，杨老师看我一眼，说孩子啊有句话跟你说，知道为啥离婚十几年你找不着对象吗？我感到自卑心汩汩而出，因为我自己不够好，要求还挺高的。不是的，不是你不够好，是你太好。你要谈恋爱啊结婚啊，这个年龄的男人嫌麻烦你知道吗？他们宁肯去找一夜情，找个伙伴。他们没有爱情可以给你，结婚还要分财产，他们嫌麻烦。所以你别找对象了，找来找去的，脏了你的眼睛。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回家的时候腿都软了，我宁可是因为自己不够好。

      走到楼下，天色已经暗了，一个泼妇在骂街，围着几个男女。骂的是楼上哪一家的男人强奸了他自己11岁的女儿，并把孩子送到了农村老家，现在孩子长大了回来，和泼妇60岁的老爸同居。大约是怕那个女孩分走财产，所以跑上门来骂街，抖落这个女孩儿不堪的往事。旁人问，你怎么知道的？泼妇有些得意，她告诉我老爸，我老爸说的，这两夫妻真不要脸，娘俩伺候一个男人，现在女儿也不要脸，20多岁找我老爸，我老爸比她老爸还老！我爬楼，腿更软了。天已经黑了，骂街声推开了几十年的黑夜，故事梗概里各个人的大半生就像晾在阳光下的尸体，阳光灿烂，照亮的却是腐烂的味道。黑暗压迫着我的心，我不断地被代入他们每一个角色，承受着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情感欲望与痛苦。犯罪的爸爸被纵容，妈妈所犯的罪行更令人发指，让自己小小的孩子，带着伤害离开，独自承受，不断反刍痛苦，直到过去与未来的颜色都被染污，永远无法自净，长大后如何面对一个父母亲都不可信任不可依靠的世界？而十几年来两个人还能继续做着夫妻，在一间房子四面墙壁的逼仄空间里互相望着嗅着，每天柴米油盐酱醋茶一个锅里吃着，言笑声声。传说中的为母则刚呢？施暴者，受辱者，那些丑恶与黑暗，在十几年的分分秒秒的时间里被发酵成什么形色？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小米，亦学牡丹开。电视里唱着袁枚的《苔》。夜色一点点洇染我的心，它便化了散了，离开身体，身体便放声大哭，为别人的痛苦，为这个人间的又一年。

      青岛的道友姐姐打电话来，说年前要和儿子去香港参加一场佛法盛事，机票订好了，从深圳走。我说好，你和儿子就住我家吧。她说，修行这么久，却还是不能承受身体的病痛。我说你面对死亡这样从容，我不如你。她说死不过花开花落，生死都在因果轮回里，谁能把握？铺床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姐不会来不了了吧。第二天他儿子说不来了，病情突然加重，已经不大清醒。我的泪水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再过两天，说人没了，新闻里在播着台湾花莲地震的消息。我突然发现，死离每个人都很近，而那些有准备能从容离开的人是幸运的。

      大年三十的夜，一个人。万籁俱寂，收拾供桌，父母在镜框里看着我，穿着蓝布棉袄，背后是老房子青砖墙，妈妈的笑轻轻浅浅，面容已经模糊。我打电话给哥说你们给我洗一张爸妈的照片，过完年寄给我，家里的看不清了。哥说爸妈只有这一张合影，原本看不清。我知道是自己的眼神和记忆都开始模糊了。二哥也在镜框里，却不看着我，侧着脸。摆上鲜花，水果，鲜艳的糖果，他们已经不需要更多。燃了一支藏香，读金刚经，香烟升起，漂浮的自己一点点聚拢恢复，好像雪下冬萌的野草。

      一家人群里在抢红包，群里不断加入外来成员，媳妇，女婿，然后生子生孙。新的气息和家人的气息互相交换，又铸造着新的情感气质，有些东西在远去，亦有些东西在生长，树林里不再只是一种树树木成行。我一个人吃碗面，一个人假装看春晚，一个人发很多热闹的红包，心下安然。凌晨2点多，突然躁起来，打开手机微信，删除了几个人，赶在新年的晨光显现之前。心又安静了下来。有些人，留着只是消耗你的生命。

      初二，三哥突然带着老婆孩子来了。二哥的女儿也带着老公和两个孩子来了。于是这两天成为一年里烟火气最浓的日子，厨房里油烟里都是欢喜的声响。饭后嫂子说肚子不舒服，哥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肚子疼？吃了什么了？我们去医院。嫂子说，我没啥，就是吃多了，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像我得了绝症。我说哥是紧张你。嫂子说烦，每次都是这样，吃个啥非要我吃，我说不喜欢吃，一个劲说有营养，味道好，每天早上逼着我喝一杯温水，吃半个苹果，自己又不吃，能不能不管我啊，做个手术，医生说术后不能吃辣椒，结果几年不让我吃辣椒，害我瘦好几斤，我是个感情淡薄的人，受不了你们感情浓烈的人。我惊住了，我是个没有被疼过的，而这样爱别人以至于变成别人的负担和烦恼，却是我们家兄弟姐妹的共同处。小时候在农村，有一次出门看电影，6岁的我拿着手电筒，回头给家人打亮，结果自己掉坑里去了。现在我才明白，自己的路不照亮，就没有办法照亮别人的路。我就劝，哥，你太紧张了，要明白，各人有各人的习气，也有各自的命，你再紧张他们也会遇到自己的坎儿。假如你看前面有个坑，提醒一下就好，如果他们坚持要跳下去，你也只能看着。总有些事情，你不可能分担，更不可能代替，比如病痛，死亡，每个人都只能独自承受。哥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我明白，大过年的这样说太冷酷，我撕扯出了真相。

      二哥的女儿已经有了两个小儿女，带孩子玩耍的间隙偶尔抬头看一眼爸爸，爸爸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在相框里看着他的后代，目光纯净愉快，那是梦想还没有被生活碾压的岁月。二哥走了，一生积蓄买了一套房子，现在房子里住着别的男人。二哥生前为钱为人纠结焦虑以至抑郁的种种，都像刀刻一样留在我的心里。

      打电话给老家的长辈拜年，一个个角色都有许多回忆，时光淘沙，剩下的都是沉甸甸的情感。看着他们苍老，他们病痛，我无能为力。而长起来的孩子们，一茬一茬的，看到他们健康的身体，红红的脸庞，青春年少的热情，心里又为这开枝散叶的幸福充满。

      女儿在微信里给我一个红包，520，祝福新年，顺便告诉我，爸爸发了第四个老婆的照片，看着和前面几个差不多，一个画风，只是年轻很多。我说哦。

      大年初五，各回各家。几个月手指肿肿胀胀的，到医院挂个号，医生说如果是类风湿关节炎就很严重哦。突然发现痛苦如影随形，死也是。我还是怕死的。一个人在操场上跑了一个小时，耳机里放着唯识论，90岁的南老师说，本来度众生，反被众生度，哈哈，那嘲讽的语气，让我想起他的笑容是那么好，一如微风拂面。过年的第一场雨，一点一滴地填满了时间的空隙。刹那间又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