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养老院出来,刘垦仰望远方的高楼,台湾,中国人眼中的宝岛,中国的许多大城市恐怕与它越来越像。此刻刘垦却有一点儿想念他的滕县,越大的城市越将他这样的小人物拒之千里,少了许多人间应有的情味儿。许多人昧着良心留在那里不过是没勇气回家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罢了。
第三天,刘垦循着养老院登记的地址找到舅姥爷生前的住所,敲门,却无人应。从邻居那里他们问到房子已被卖了。
“之前住这儿的老人很倔,据说是个老兵,但年岁较长又腿脚不便,跟楼下一个小孩拌嘴进了养老院,老人搬走房子就被卖了,现在一个从大陆来的广东人在住。”
“拌嘴?舅姥爷怎么可能跟一个孩子动那么大气?”刘垦问。
说话的邻居是个六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身材矮胖却穿着光鲜,粉面红唇烫着头发。
“现在的孩子啊!哪里懂什么尊老,因为老人嫌她把脚踏车停在马路而发生争吵,她骂老人政治难民要他滚回大陆去,老人便气得脑梗住进养老院,还不是要啃我们台湾人的骨,整个台湾要被这群人拖垮了”。
妇人打扮时髦说话却很恶毒,若不是想从她口中多得一些舅姥爷的消息,刘垦简直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那些话已经让他恶心到极点。
刘垦早在新闻看到过有位台湾的年轻人驱赶大陆老兵,他们被囚禁在台湾那么久,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死也要回大陆去”,但那时候他们没有自由,如今更加没有,却被当做政治难民驱赶。
他的心在滴血,刘垦不懂一样的人为何要被区别对待,不懂尊重人的年轻人却给自己找到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
“请问您知道他有无子女,又为何独自住在这里吗?”刘垦又问。
“他都快九十了谁知道有没有孩子,有的话孩子也都老得不能动了,我搬过来时他就在这里住,老人深居简出很少跟人来往”妇人回答。
“哦”,刘垦应了一声,舅姥爷既没带子女回国家乡,在这里恐怕也问不出什么,可是他想来,想问,心里又隐隐地怕,越来越怕,越怀疑刨根问底的意义?迈出家门的那一刻,他就反复在想自己为什么要来,为什么非得寻一个真相,所谓的真相又有什么意义?
离开家越来越远,他起初的心思似乎越来越淡,旁人的评价真的那么重要吗?人的许多执念,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回家?还是继续留在外地?这一问题也在他的心里反复出现,所有的选择不过是人的心灵不堪重负的妥协,他想,毕竟鲜有人有选择自己生活的能力,放弃一种生活或对那种生活的向往,才能生活地更安宁也更幸福吧。

所有的马路,都给行色匆匆的路人一个背影,谁会晓得一位过世的老人有怎样的人生和过去?刘垦忽然发现,自己没了继续问下去的力气。他想张口,却总感觉有东西在他的嗓子里堵着,还是把它咽下去,或抛到九霄云外罢。
“不如去看海,我们去海边吧”刘垦说,老太太在青岛看过海,却也应承:“去看海吧,这里的海或许与别处不一样”。
“你舅姥爷一心要出人头地,在他心里俺们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俺娘生病他入宪兵得了三块大洋,本以为可以光宗耀祖,没曾想一去再也回不来了。”老太太边走边打开了话匣子,似乎要把心里的话全吐出来。“俺与你舅姥爷是兄妹,其实并不是同父同母生的,俺爹结婚以后一直没孩子,便收养了你舅姥爷,后来才有了俺。但在俺心里,他就是俺亲哥哥,是俺最亲的亲人”
“俺不知他受了多少苦,更不想知道,不管他有没有成家,有没有妻儿,俺只管他活得自在!他至少体面地笑着回来了,每次他握着俺的手不说话,俺便知道他的日子必定不全是人前光荣的样子,俺看他的眼睛浑浊,像干了的河,但河底里有土,干了也能长出庄稼。既然啥也改变不了了,垦儿,馁舅姥爷既把骨灰让人抛进大海,俺知道他心里是想回家的,走,跟奶奶去海边,捧一碗海水回家!”老太太边走边说。
“奶,这海里有舅姥爷的骨灰,咱把它带回去洒进新林地,迎迎彩头”,说话间刘垦从书包里拿出盛东西的塑料袋,老太太一捧一捧将海水连同海里的细砂捧入袋里,一边捧一边如在爹娘的坟前一般念叨:“哥,回家咯,回家咯!爹娘在家等着你,盼着你那!哥,回家咯,回家咯!爹娘在家等着你,盼着你那······”,
刘垦把塑料袋里的水倒进矿泉水瓶里,装了整整三瓶台湾海峡的水,他的刨根问底的心竟彻底没了,与老太太一起看看这里的风景,这滋养了许多乡愁的风景也是极好的吧。
“奶奶走,咱回家”刘垦搀着老太太心里踏实了许多了。
“不过垦儿”,老太太却说,“你也可以去别的城市,不回来,奶奶不久会离开你,等你有了娃儿,他们问自己是哪儿来的,你便告诉他咱的老家是滕县的,人不能没有根那!”
“奶,俺懂,不管去哪俺都是您孙子,你等着俺,俺会孝顺您的!”,刘垦强忍着眼泪但还是一不小心让它们落下来,不过它们是开心的泪水。他心里终于已经不再执拗于所谓的荣华富贵与衣锦还乡了,若富贵时重要的人都不在,那虚晃的体面又给谁看呢!
“好,龟孙子出息了,咱们就来好好看看宝岛的风光!”
“好,好着嘞”,刘垦看了一眼蓝色的大海,仿佛金黄的沙滩上盛开了一朵蓝色的莲花,永不凋零的蓝莲花。

“奶,我们是不应该回家了”,刘垦问老太太,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思念自己的家啊!
“是,该回家了!”老太太答。
“哈哈哈”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身,笑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