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过客,一世浮沉。
黄沙粒粒不见,驼铃声声渐隐。有人思慕扬州的繁华,亦有人念着那极遥远的漠北。
那时,她想着若是出嫁,漠北也是极好的。阿殊打趣说,她这般野性子,却与那大漠里的孤鹰最为契合。彼时的她坐在小院子里,痴痴的笑着。是啊,没有人愿意记住她的心思,阿殊却记得。
她是温言,谁取的这名字,无人告诉她,便也如此叫了十多年。每每有人唤起她这名字,心中总会感叹一番辜负了起名字的人这番心意。被丢在荒野之地的弃婴,自幼口不能言,若不是阿殊,她怕早已不存于世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似熬时辰般,将人的万千情感精力都入了这熔炉中,好生无趣。阿殊是江南女子,性而温雅,即使面对那样的温言,也未曾对她说过半句重话。
在温言的记忆里,阿殊总喜欢在慵懒的午后躺在院中的藤椅上晒暖,看着她用手比划来比划去,那双眸子总是含笑的看着她。其实,温言知道这样的阿殊并不快乐,她时而梦呓着一个男子的名字,眼角也时常有泪。
这世相繁杂,人间悲悯,温言很早便知晓,只是不曾想过有一天,阿殊也会离开自己。教她识百草,传她医术,即使她做的再好,终是换不回一个阿殊。阿殊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的说:"小言,莫为我伤心……我去寻他了……该为我高兴才是……"温言手忙脚乱,她想对阿殊说许多话,最后竟不能狠狠的为阿殊哭一场,唤她一声姑姑。
她寻了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葬了阿殊,关了镇里的医馆。她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扬州,长安……认识了很多不同的人,走过了不同地方的路,但终究都是过客。她在周游天下,也在四处流浪,只因无以为家。
若下了雪,是极适合赴约的
太和六年,冀州的第一场大雪正赶上上元灯节,街上灯笼临立,喧喧扰扰。温言生性淡薄孤僻,自也不喜这样的场合,便早早关了医馆。
翌日雪漫门槛时,推开门,便于那漫天雪地里见那触目惊心的红,细细瞧着依稀辨出个人形,温言看四下无人悄悄地将他扶进了医馆,门前的雪也被打扫的干净。
这男人腹部以及背部都被砍了几刀,加之一夜大雪,凝固了血迹,原本的伤口发炎的厉害。这高烧连日不退,如今已是第七日了,若是再熬不过去,也算是他的命数了。
"你是何人?"声音嘶哑,可气势却没有丢了半分。
温言不作理会,只是急忙探了探他的脉搏,脉搏苍劲有力,这性命也算是保住了,不由得松了口气。看床榻上的男子,依旧是谨慎防备的姿态。此前只顾着救他,如今细细端详起来,他这番容貌也称得上俊秀,怕是惹了许多姑娘的芳心。
她移步到书案旁,摊开纸墨,疾书了一会,将纸交到了他手中。
"本是冀州过客,上元节那日阁下晕倒在我医馆门前。既是过客,也怕惹上官司,便救了阁下。鄙人自幼口不能言,照顾不周,还望见谅。阁下伤好后,可自行离去。"
男子读罢后,不由得开怀笑了两声。这女子如此坦诚,见他如此穿衣打扮,定知道所救之人不是寻常人家,不是为了医者仁心,更不是为了所谓的报恩,只是不想招惹麻烦,这心思缜密于常人,甚是有趣。
"在下在此谢过姑娘,看姑娘穿戴这般整齐,这是要去哪?外面路滑,恐不适宜出行。"他皱了皱眉,劝道。
温言站在窗前,看着院里的梅花树,枝头梅花傲然绽放,心中很是宁静。她提笔写道:"下雪天,是极适合赴约的。"
透过窗子的缝隙,看见如梅花瓣大小的雪花,一点一点的落下来,好像是落到了人的心坎里,生出丝丝暖意。那女子在雪地里静静地走着,一院红梅相映,似人间仙境。男子默了默,这女子,有几分娴雅,亦有几分不羁。
围着炉火,记忆其实也会变得模糊
过了上元,这天虽是渐渐暖了,一年中最难熬的也是这最后几天的寒冷了。温言见那男子的屋里没有炉火,那几层薄被怕是冷的厉害。
医馆本就是人丁少,这几日也都被她遣散,只剩下了她一人。这搬炉子的大任理所应当地落在她身上,可她高估了自己这没几斤的身板,没搬进屋子内,倒是先在门前摔了一跤。这一摔,更是让她心恼,不服气的搬起那炉子,只是好像重量减轻了,抬头便见了那双含笑的眸子。没有男子这般盯过她,红了红脸不自然的低了低头。
"姑娘怎么称呼,之前在下冒失,始终未来得及问。"炉子填上了炭火,将屋子烘得暖暖的。他在温言快要离去时,急忙问道。
"鄙人温言,荆州人士。"她落笔,这一手娟秀小楷,确实字如其人。
"江南女子,温润典雅,这名字与姑娘倒是相配。在下顾淮安,谢过姑娘的大恩。"他嘴角挂着笑,目光在温言的身上就那般沉了下去。 温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施了个礼,落落大方。
"如此,姑娘若不觉得唐突,我便唤你言儿,可好?"明明是很普通的两个字,竟让温言不自觉的动了心,言儿,很久不曾有人这么唤过她了。
"公子如今的伤势已经大好,过几日,就能恢复如初,只需静养即可。"
他却笑了笑,"你这是要赶人了?"
"公子误会了,我本是途经冀州小住,这医馆也只是暂时的安身之所。如今,该离去了。"她的字体较刚才却有些凌乱。
顾淮安哑言了许久,开口道:"言儿,可想好要去哪?"
温言有些发愣,一会才转而落笔:"忽然想看大漠里的孤鹰,便去漠北吧。"明明在笑着,却是如此苦涩。
顾淮安点点头,"言儿,我倒羡慕你这自在随性的日子,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人,往往是身不由己。"
"夜已深,公子早些休息吧。"温言自知触到了他的伤心事,她生性木讷,寡于人言,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劝他顾好身子。
夜半,那一屋的明亮,牵引的是心,还是那些早已模糊的是是非非。
寻寻觅觅,明了青灯不归客
温言对顾淮安的印象初初是极好的,可毕竟日久见人心,她竟也有看错人的时候。追日盼月,这院里的老槐树都冒出了新芽,他自岿然不动。这日子,过得好不舒坦。
"言儿,这冬笋长的甚合眼缘,晌午可是有口福了。"
"言儿,你这小楷太过俊秀小气,不若随我临摹魏晋草书。"
"言儿,这满院红梅固然甚好,可过于单调,便移些金银花来,添些许景致。"
"言儿,你教我些寻常药理,若你不得空时,我能帮衬些不是。"
…………
这医馆,竟悄无声息的易了主。温言时有会发现书案上少了些名家小楷,药房里多了一些弄混的药材,医书也是凌乱异常。她忿忿的去寻顾淮安,他却总是称病不理,她无奈而归。第二日,顾淮安依旧如常。
这医馆,即使只有她和顾淮安两人,也是吵吵闹闹。红尘喧嚷,温言慢慢忘记了漠北那片辽阔的天空,可,她知道顾淮安不是。
"你家可有收留可疑之人?"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群带着刀的官差开始搜查医馆,温言连连摆手。
"大人,这女子是个哑巴,估计也不敢藏人,我们还是去别处。"
"这是上面交代的紧要事,出了事,你我的脑袋可担当不起。都仔细些搜,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为首的官差厉声道。
这一队人马将医馆搜的底朝天,才准备离去。那为首的官差脚步顿了顿,又转头嘱咐:"近日,冀州不太平。陛下遇刺,三千精锐侍卫追寻刺客千里,在冀州没了踪迹。若有可疑人物来到医馆,尽快告知官府,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温言点点头,向那一队人马微微拱了拱手。又转去顾淮安房内,不见此人踪影,心下一紧。
"言儿,你看今日市集里的菜甚是新鲜,你有口福了。"顾淮安进屋便见温言正襟危坐书案旁,神色严肃,觉出了些许不对劲。
"今日官府来人,言明冀州藏了刺驾的刺客,我后见了官榜,那人就是在上元节于此处没了踪影,身上多处刀伤。与你当日的情况甚是相符,巧也不巧?"
顾淮安看后,神色如常,只是淡淡的说:"那人正是我,言儿可怕了?"
温言怔了怔,没有丝毫的掩饰,这份坦然,是喜还是忧。"可愿告诉我缘由,你顾淮安看着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
顾淮安安静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慢慢出声:"这个故事,倒与那话本子里极其相似…………"
苍苍浮世,为君从心
二十五年,足够一人历沧桑,足够活出痴傻的半生。
宰相顾凉之子,宫廷第一御前侍卫,少年便浴血疆场,军功赫赫。名满天下,何等意气风发。
"我是顾淮安,年少时也曾声色犬马,一身傲气。可很少有人知道,我是宰相府的庶子,不过是被过继于嫡母的。满目繁华,又何曾与我有关。"顾淮安眼底落寞。
"一日日府中沉沦,父亲气不过替我请了旨,又有了后来的三年从军。离家拜别家人那日,父亲闭门不见,只令仆人与我了一封书信。一日日踩着敌人的尸体,见过了太多的生死,最终有勇气打开了那封书信。我执着那么多年的答案,我心心念念生母的生死,在那一刻,终于有了了结。"顾淮安陷于往事,无法自拔。
温言听着,心中一紧,"可曾找到生母?"顾淮安看了一眼,眉头紧锁,转而继续。
"她如你一般,是江南女子,与父亲早年成婚。父亲入相,皇帝赐婚,母亲自觉无法助他,辗转离去了。后来,有消息来报,说她曾出现于江南,父亲去寻,了无踪迹。我一直认为父亲负了她,未曾想是她用情至深。三年沙场,重回朝堂,安危不定,皇帝病危,宦官乱政,顾家无法与虎谋皮。我被诬谋反,顾家一族下狱,处斩当日,属下奋力营救,合族百人只存活了我一人。"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红了眼眶,这些日子,重担又何曾放下过。
"你今后作何打算?"温言写道,"可愿随我去大漠,那里虽有遍地的黄沙,也有纯净闪烁的夜空。不见人世喧嚷,不念红尘是非。我无法劝你放下,亦不愿你身赴虎穴。人啊,自私至极啊。"
顾淮安看到忽而笑了,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言儿,应当引以为我此生知己。地狱里太多太多的人拉着我的衣袖,黄泉路上徘徊着无数亡灵,冥府早有我的位置,只待我从罗刹场归来。"
"淮安,应取自平安常乐之意。我无法劝你,只能日日为你祈福,前路,少些风雨。"她写道,不再看他。
"言儿,这些日子,我很开心。好像这么多年,只有这几日才过得像日子。"顾淮安看着她低下的眉眼说。
"此间岁月,与君皆安好。"明明是那么平常简单的日子,如此满足,如此记挂于心。
尾生抱柱,重诺还是重情
温言辞行的前一天,带顾淮安去了一个地方。
半日车马劳顿,顾淮安不问,只是静静地跟着温言。不是世外桃源,不是市井小巷,只见风景秀丽,是个好地方。
"这是我姑姑阿殊的墓,姑姑待我极好,她生前曾提议我去大漠看看。如今去漠北,不知归期,便想着来看看姑姑。"告知顾淮安后,行礼三拜,顾淮安亦是。
"言儿的亲人,也应当是我的亲人,世上只有一个言儿,配得上越来越多的人倾心相待。"顾淮安看着情绪低落的温言。
"三月,若你还活着,定要寻人快马加鞭的去漠北的王城告知我消息。"温言严肃的抓着他的衣袖。
看着眼前如此严肃的人儿不禁逗乐道:"若我不巧死了呢?"
"漠北距京都数千里,不惧路途杳杳,不畏世人流言,我定带你尸身,归家。"她眼神笃定,信念不可动摇。
一介弱女子,孤苦无依飘零于世。为了他,做到如此,他顾淮安何德何能。"言儿,我立诺,此生必践。愿相会于漠北,看孤鹰飞过,万里苍穹。"
温言日日看漠北的星空,那么美,那么璀璨。她在这里也开了医馆,救治病人,高超的医术声名远扬。大漠这么大,她特地为医馆取名淮安,只希望他能找到她。
日子过得很快,将近三月时,温言从来往的茶商那得知了顾淮安的消息。"刺客被擒,斩杀当场。"八个字让温言跌落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
她依诺去了京都,辗转打听,得知他被扔在了乱葬岗。那日下着大雨,乱葬岗的腥臭传了很远,满目的尸体堆积,她找了一日,终于找到了他。依旧是那么熟悉的眉眼,过往种种,涌上心头。他手里紧攥的是她曾送予他的荷包,荷包中里的纸条,只见"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终于泪流满面,"顾淮安,顾淮安 ——你回来!" 她叫不出来,唤不回顾淮安。
"阿殊,我找到了顾淮安,你是否在那里见到了思念的顾凉国相。如今,你们都在这里,歇歇吧,人世的路那么苦,只希望那里你们都好。"温言将顾淮安葬在了这里,她从未告诉他阿殊是他生母,只希望他假若去了对这人世还有些许奢望与念想。
温言回了大漠,真正做了大漠里的孤鹰,翱翔在大漠的天空中,无法安栖。一生治病救人,日日祈福,为逝者安息,生者安然。
温言快乐吗?她与顾淮安曾经有过的那些日子,这一生便都是快乐的。如今的她,垂垂老矣,守着冀州的院子,照顾着那些金银花,日子安稳宁静。
在某一个不知名的午后,她梦见了顾淮安。红梅竞相开放,大雪纷纷,他仍旧灿烂的笑着,朝她走来,唤着:"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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