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黑乎的呢,睡不着的老原就起来了。他给老伴掖掖被角,扎开煤火时老伴醒了,说他又起这么早,老原笑笑说天不明就睡不着了,我就这穷命。一年三百六十天,无论冬夏,老原天天这样。年轻时这样,现在七十多了还这样,在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一个闹钟,到时间准时会把他叫醒。老原起来就忙活,似乎他每天有干不完的活。
老原往锅里添一瓢水,熥三个馍,坐在煤火上后他掀门帘出去了。数九隆冬的清晨,天冷得像刀子,刺在老原苍老的脸上,老原似乎早就习惯了,没有感觉。每天清晨老原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牛棚里给牛添一筛子草,手轻轻摸摸牛头,站在那里看着牛吃草,什么也不做。牛咀嚼草料的声音和散发的淡淡牛粪的味道,让老原很容易就想起童年跟着他父亲喂牛的情景。老原的父亲活了八十五岁,为了他们这个家,像牛一样拉了一辈子套,直到过八十最后几年才什么也不干了。
吃草的老牛偶尔停住,看一眼沉思的老原,好像是对老原的感谢。旁边的小牛是老牛下的犊子,大约四个多月了,吃饭挑食,在牛槽里拱来拱去。老原看到了过去拍拍它的头爱恋的细声细语的说好好吃,伸手摸下牛脊探探肥瘦。
现在和以前不同,以前小村家家喂着牛,那时牛就是自己的伙伴,是家里的重要一员,田地里大部分农活是要牛拉套出力的。有谁家的牛老去或生病,一家人都跟着难受,甚至有的会痛哭的。现在老原是把牛当做摇钱树,他就是要老牛下犊子养大了卖给屠宰场换钱的。一年多时间一个犊子卖不到万把块,这对七十多了没有经济来源的老原来说,是笔不小的收入呢,因此他才像侍候孩子似的侍候着这头老牛。
老原回他的房间时看到老伴起来了,他埋怨老伴起的太早,说她身体不舒服得多睡一会。煤火上的锅开了,老原不让老伴动,他拿勺子拿碗舀半勺子玉米面做玉米面粥。添一铲子煤压住火,玉米粥是要小火熬的,熬的越久等熬透了才有味好喝,这有点像小村人的生活,难怪冬天小村人几乎家家熬玉米粥喝。
早饭后,老原要上街了,走前不忘嘱咐老伴吃药。老伴吃了大半年药了,半月去县城的医院一趟,拿二百多块钱的药,这对老原来说是笔不小的花费。老原拿了合作医疗本,县医院里不给报,说缺一样手续,老原不懂,县医院让他问自己村里的医生,老原回家找村里的蓝医生,蓝医生说这个手续每年只办一次,得等到三月份。老原没办法,只好等,可给老伴拿药不能等的,间隔半月去县城医院一次,花去二百多块。
老原去街上自然不是逛街的,他是想找个活干挣点钱,他想把老伴的医药费挣出来。老原有儿有女,可老原说身体还能动,不想劳累孩子们。有村人问他你还有牛呢,一个牛犊子的钱用得了,老原说了卖牛犊子的钱不能动,那是预备着添给他两个孙子结婚或去县城买楼用的。村人就笑他快死了还不歇心,老原听了很高兴,说不能歇心。
老原来到在街上晒太阳,老盼着有人喊他,叫他干活去,比如给下乡收玉米的装车,比如给谁家拉一车土或搬点什么东西,挣几块钱他也不嫌少。老原最盼着那几个喂鸭子的喊他去刮鸭粪,刮一个鸭棚挣二百块呢,虽然活又脏又累,可老原不怕。一个鸭棚得干两天,当养鸭子的把两百块钱递到老袁的手上时,一身臭烘烘的老原擦擦额头的汗,满意的笑了。
不过像刮鸭粪这样的活太少了,有时有了老原知道晚些还会被别人抢去的。
老原照例坐在小村大队部东边的一家墙外,台阶上放着一溜草垫子,这是常来坐的老人编的。小村太小了,无事的老人们冬天都爱来这里坐坐晒太阳,有的坐着坐着就消失永远不再来了,当然也会添新的人过来坐着补上。小村人像田里的野草,一茬茬老去,一茬茬又生长出。
老原来时这里还没有人,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很是舒服。老原坐在那里,舒展着身子,让阳光把他骨子里的寒气和光阴一点一点蒸发掉。这时没有村人过来,老原一个人低垂着头时间长了就有点犯困,迷迷糊糊半醒半梦之间,就会想起许多往事。老原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地里学做农活,和小伙伴一起捡柴禾,一次不知母亲从哪里弄了一个白面馍,偷偷塞到他手里。老原想起自己结婚了有儿子了,老原不懒,舍得力气,干劲就更大了,老原相信老辈人说的话,只要舍得力气认干,往后日子就会好起来的。老原几乎一天也不舍得闲着,直到儿子也结婚了添孩子了,老原的日子也不见有多好,过得还是紧紧巴巴的。不过老原觉着自己很幸福,有儿子了有孙子了,他认老礼,人这一辈子熬个什么呢,还不是熬个子孙满堂吗,看见儿子孙子了,就是吃糠老原也是甜如蜜的。
小村人出门打工了,老原就跟着出门打工,老原没有技术,什么也不会,在工地上做小工,一季下来不舍得吃不舍得喝也挣几千块钱。几年过去攒了几万,儿子盖房子时一下子拿出来给儿子了。再后来六十好几了,想出门打工也没人要了,就在村里找零活干。
有村人过来,看见老原睡着了,就喊他老原老原,服装厂叫你装车去呢。老原睁眼看见村人对着他笑,知道是逗他呢,神情有些失望,坐一阵子抬头看天快中午了,自言自语说一响又白瞎了,该牵牛了,起身回家。
每天中午天气暖和时,老原一定把牛牵出来晒晒太阳。牛拴在对面一个闲园里,横穿街道,老原迈的步子大,牛走得慢,老原向前斜着身子一歪一歪过去,拴在一根粗木棍上。老原牵牛犊子时牛犊子不老实,左窜一下,右跳一下,累得老原够呛,栓住后站在那里直喘气。
老牛鼻子拱拱老原老树皮一样的手,仿佛是替自己的孩子给老原赔礼,请老原原谅小牛犊的淘气。老原望着老牛,站在那里,就这样一站就很长时间。站够了,从那面跺好的玉米秸垛上撕下捆好的玉米秸,放在阳光下晒,草料得晾干了牛才爱吃,不生杂病。
有时无事的村人踱着步过来,来看老原的牛,替老原算账,讨论老原的这头牛犊子还得喂多少天就可以卖了,这一头犊子能挣多少钱,说县城回回的屠宰场一天就宰多少头牛。那边老牛用舌头给小牛添背,老牛用力添一下,小牛犊身子就动一下,眯着眼很享受的样子,它们完全不知道村人们是在决定着它们的命运。
早几年牛是村人们的帮手伙伴,而现在的牛却是赚钱的工具,是人们餐桌上的一道菜。
冬日零活少,白天又短,老原上午挣不着钱这一天就可能挣不着了。下午太阳向西一扳头就要落山了,趁暖和老原总拉着老伴出去走走,老伴还害羞,两个人就去村外的田里散步。老伴身材瘦小,老原高高大大,不紧不慢走着。老原迈大步,走几步停住回头等着老伴,一次老伴愧疚的说看我这不死不活的劳累人不说,还得天天吃药花钱,还不如死了算了。老原就吵她,不让她这样想,说你死了谁给我做伴啊,孩子们还有娘吗。少年夫妻老来伴,这话看来一点不假。
这一天老原一块钱也没挣到,夕阳西下他牵牛进圈时心里空落落的。看着静静地站在那里的老牛,他心里盘算一头牛犊子卖不到一万,他三年能卖两头牛犊吗,可他还能有几个三年呢,儿子常年在外受罪打工,他能给儿子减少多少负担啊。他喂的这头牛老了,还可以卖到屠宰场,换几个钱,可他老了却要成为孩子们的累赘了,想着心里有种悲哀,他还不想服老。
就在老原瞎想的时候,暮色潮水般涌来,迅速的覆盖了小村,把老原淹没在潮水的底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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