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吉尔:埃涅阿斯纪

作者: 思想筆記 | 来源:发表于2024-01-31 22:04 被阅读0次

    2024-01-17

    首先我要將這篇精簡筆記所欠的負債獻給CS路易斯,我對古書的品味本來有那麽點頭緒,但經過他的啓蒙,更加清晰。

    原本就我個人幼稚的品味,我私心喜歡奧德修斯的冒險故事遠勝過《埃涅阿斯纪》(Aeneid),那裡有英雄的計謀、兒子的成長、妻子令人傾倒的智慧和貞潔;可能對我來説,相當重要的一點,還在於那裡沒有天命要求的責任,只有一心想要回家的甜美渴慾——符合我幼稚心靈能夠欣賞的美感。

    但是路易斯說:

    "一方面令人可怜地恋惜着她们业已到达的这块土地,一方面又舍不得不去那命运召唤她们去的国土。"(卷五第656行)可以看到,在这两行诗里,维吉尔虽无意于作寓言,却一下子勾画出了绝大多数人的生命品性,只要他尚未上升为圣或尚未沦落为兽。不只由于《牧歌》其四,维吉尔才近乎成为一名伟大的基督教诗人。在使得他的一个传奇故事(his one legend)成为罗马命运之象征时,他有意无意间,象征了人的命运(the destiny of Man)。其诗歌之“伟大”,是与《伊利亚特》之类诗歌不一样的伟大。越过维吉尔,史诗是否可能还有发展,这大可以讨论。不过,有件事却确凿无疑:如果我们打算拥有另一种史诗,就必须从维吉尔接着讲。返回单纯的(merely)英雄史诗,返回到只讲述英雄为了活命、为了回家或为亲人报仇而打打杀杀的叙事诗,无论多么好,这时都是历史倒退。你不可能年轻两次。对于任何未来史诗而言,维吉尔已经为其明确制定宗教题材;留给后人的,是举步向前。——論《失樂園》([译]邓军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第六章,“維吉爾與二級史詩題材”)

    簡言之,一個長大的人,不會只是有勇氣而已,還要有智慧和責任心,要問爲什麽?什麽是我的責任?我要奔赴的使命是什麽?我的道德準則在哪裡?一個人不能總是年輕而躲避這些問題。劉易士的精彩講解,讓我們知曉爲什麽荷馬史詩都是個人主題,從維吉爾開始,史詩就繞不過宏大敘事了。

    1

    接下來我稍微談談我認爲這首詩值得再讀的原因,當然只是范范之見,供我個人參考。第一,它提醒我亙古不變的修養主題。

    不輕易發怒的勝過勇士,制伏己心的強如取城。(旧约圣经,箴言 16:32)

    就算有詩中第四章狄多女王愛情的挽留,英雄也强忍眼淚啓航。又,面對尋覓城邦的地點失利,不堪忍受的跟從者離開許多,縱然英雄對安逸生活也心有戚戚,但他也沒有辱沒天命,他説:

    尽管看着那些没有受召担荷天命的人,他心有戚戚:我祝你们生活幸福,命运已使你们得到了归宿,而我的命运还悬而未决。你们已经安享太平,你们无须再在大海上漂流,也无须追求那永远在退却的意大利。(卷三第496行)

    英雄一次次克服自己内心的欲望以服從客觀的標準,成就個人的美德,甚至還成就了城邦的事業和許多人的幸福。

    第二,它提醒我們不要觸犯神的行政,不要沒有神聖的婚約,就讓情欲發動,而先有了性行爲——有了性刺激,此後情愛的火焰再難控制,情感不燒盡草原不能善終。狄多女王還沒確立婚姻,就與埃涅阿斯有了性關係,接著她就疏於治理自己的城邦。知道她才發現,埃涅阿斯沒有要和她成婚,給她聖潔的家庭,她就犯下不可挽回的罪行自殺,徒留她的親姐妹悲傷和失去統治者的震驚百姓。

    第三,堅定反對浪漫主義。

    狄多女王的瘋狂讓我很是戒懼。人的情感之瘋狂,我們被矇蔽雙眼,以爲只要忠於感覺就沒什麽不可以。浪漫主義思潮之可惡就在於此。它貶低審慎、盡責這類傳統美德,鼓吹必然導致惡劣的幼稚。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說:

    审慎是无能所追求的一位富有而丑陋的老处女。有欲望而无行动者滋生瘟疫。——天堂与地狱的婚姻:布莱克诗选,[编译]张德明,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页16)

    依照他那個説法,爲了氣氛殺死自己兩個幼子的美狄亞還值得稱許呢(參再思美狄亞)!因爲她服從了欲望,所謂“真實的”欲望。只要我喜歡,照養孩子的責任又算得了什麽呢?將一個孩子教育成一個人的神聖使命又算得了什麽呢?

    可悲可惡!

    當然埃涅阿斯並非完人,史詩的最後一幕,埃涅阿斯還是讓憤怒掌控了他自己,無情的摧殘對手。我如果不讀古書,説實在的野蠻幼稚的心靈很容易接受一報換一報,甚至是“加倍奉還”的報仇行爲。只是傳統倫理不是這樣説的。處罰應該是爲了避免對方未來再犯,爲了幫助他更好而用的最後手段(參塞涅卡:論憤怒)。

    2

    除了道德寓意,我樂享它的描寫。像是這幕:

    阿斯卡纽斯这孩子骑着一匹烈性的马欢乐地在山谷里驰骋,一会儿赶上这些人,一会儿又超过了那些人,心里直想若有只口飞白沫的野猪冲进这些胆怯的鹿群或一头棕毛狮子跑下山来,那该有多好。

    誰想著這個使英雄與狄多結合的狩獵會中,這個孩子歡快的表現接下來鏡頭一轉就是當初因爲愛他想要成爲他繼母的狄多的自殺緣由——“就是这一天导致了苦难,导致了死亡;从这天起狄多就慵整梳妆,不顾名声,更没有想到保持爱情的秘密;她说这就是结婚,她用这名义来掩盖她的罪愆”。

    或這幕:

    你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特洛亚人从全城各处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就象一群蚂蚁[插图],想到冬天快来了,去抢一大堆谷物,把它搬放在巢穴里那样,它们排成一条黑线,穿过田地,在草丛中沿着一条窄路搬运着掠夺来的东西,有的用肩膀使劲推着巨大的谷粒,有的殿后,鞭策一些落伍者,整条小路上呈现一片热烈的劳动场面。

    這是埃涅阿斯即將離開狄多,再從事準備的工作。場景描繪的多麽熱鬧有序呀!越是如此,越是讓人體會看到這幕的狄多心裡的屈辱。

    又好比這幕:

    当黑夜已经跑了一半路程,人们睡过第一觉之后,睡意已被驱散,也就是在这时刻,靠纺线和女红勉强挑起生活重担的妇女已经起来吹旺了在炉灰中安眠的火焰,好多做一点夜工,又催着家里的婢女们就着火光做那做不完的活计,这样才能保住她对夫君的贞操并抚养幼小的孩子们;同样在这时刻,这位司火的大神也从软绵绵的床上起身到打铁炉边工作去了。

    這是天神要給埃涅阿斯打造必勝的盾牌時的描寫。將天神將要有的辛勞,和他辛勞將能產生的庇護先用婦女和婢女做不完的家務引導,妙筆生花。

    值得樂享的還很多,路易斯點評了維吉爾的藝術任務,讓我更爲欣賞這部作品。維吉爾這個作品目的是獻給君王歌功頌德,他要處理的藝術難點是要能囊括大半部羅馬史使其雄偉壯烈,他選用的史詩體裁卻又限定他只能聚焦在很短的一個片刻(英雄航行的最後一部分),而不是如其他同儕一樣寫些追溯神聖羅馬起源的史書。但他做到了。他用開篇短短數語,就透露羅馬城之前世不僅連接于特洛伊城的故事,更是上天諸神之間許久之前的預定和神權之間的戰爭。他又用英雄冥府遨游和盾牌細節的簡筆刻畫,就呈現一個偉大羅馬的形象是許久以前的命定(從埃涅阿斯直到當時)。

    此外,我還要再歸功一點給路易斯,感謝他教導我們如何樂享史詩體裁。第一,現代讀者要注意它古雅的語言。有些史詩當時是在廟堂之上被吟誦,當時的聽者被儀式、服裝、場合牢牢帶入氛圍當中,而能習慣它廟堂屬性的語言;現代讀者卻只是隨意坐在電腦面前,可能還開著幾個網頁,更遑論我們對當時的日常語言、廟堂語言一無所知了。

    第二,史詩既然是用聽的,就不容聽者反復咀嚼特定的優雅新穎字句,而需要跟著音律節奏不斷往下,知其大意。因此史詩的寫法必定是用讓句子從屬段落、段落從屬主題,使聽者不致迷失。而且遣詞造句上就必須常用套詞套話,讓(時)人用已經熟悉的(廟堂)語言,來把握故事。現代讀者一面要注意這個藝術形式的問題,不要因爲自己的無知挑刺;另一面是套詞套話并不代表不好。

    3

    筆記來到最後,粗談一點知識的問題。後見之名來看,我們自然知道維吉爾和他其他同代人那種歷史進程的預言全錯了——沒有所謂永恆的羅馬。但我們今天還是一直在犯這個錯誤,就是解讀歷史的時候喜歡自己安個開頭,自己解釋中間的過程,自己確定歷史的所向。這種傾向是路易斯所批評的“歷史主義”(他有詳論)。這個傾向是錯的,是因爲我們不知道未來的終局,所以我們甚至不能知道現在。一個悲劇我們知道它的結局,那我們會發現它的第二幕或是第五幕作用很不同,儘管可能長相很相似。那麽對於歷史主義者呢?他既然不知道未來的終局,怎麽判斷我們現在在哪裡呢?

    就這個意義上,我對维吉尔針對時需而有的歷史主義有所保留。


    參考:

    • 杨周翰作品集:埃涅阿斯纪·特洛亚妇女,[古罗马]维吉尔、塞内加,[译]杨周翰,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 論《失樂園》,CS路易斯,[译]邓军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
    • 天堂与地狱的婚姻:布莱克诗选,[编译]张德明,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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