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牛，我的朋友。不知道我现在这么介绍是否会引起他的反感。我们认识五年，相处的大部分时间是愉快的，共同的回忆大部分是美好的，对人生的感悟大部分是相同的，除去那些他有意跟我撇清关系的瞬间。
小金牛是个好小伙，理工男，智力拔群。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很温和，绝不像是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在朋友圈子里口碑很好。我跟小金牛聊天，他擅长妙语连珠，能够准确领会我每句话中的要点，还时常脑洞大开给我以灵魂的启迪朋友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小金牛总是表现地幽默而大方，对谁都很热情，当然也包括我。我渐渐将小金牛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他若有什么困难，我总要第一时间提出帮忙。就在我以为自己交到了一个好朋友而感到高兴时，矛盾发生了。
导火线是小金牛的生日。我和他共同的朋友们一起筹划着给他办个聚会，但是遭到了小金牛的拒绝。他说感谢大家的好意，不过他自有安排，到时候自己会请好朋友过去，欢度美丽的生日夜。我以为小金牛一定会邀请我，因为以上那句话是他告诉我，由我转述给朋友们的。再者说，我已经默认为自己是他的好朋友之一，于是就赶快着手准备礼物。随着他生日一天天临近，我还几次询问是否有要准备的事务需要我帮忙。小金牛很客气地告诉我不用了。
没想到不仅不用我去帮忙，连参加聚会这件事也不用我了。我根本没有收到邀约。他生日的前一天我没有收到消息，他生日的当天我没有收到消息。不断有朋友来询问我，小金牛为何没有发来邀请，我也是一头雾水。当时盘旋在我心头的有两个想法，第一是小金牛忘记了通知我们这一卦人，第二是小金牛并不打算邀请我们。
在朋友们的轮番追问下，我拨打了小金牛的电话。在打电话前我很紧张，感觉自己像是表白当面被拒，还要再问一次“难道你真的不爱我吗”这种可怜的问题。电话接通后小金牛的声音愉悦地传来，他说嗨，有什么事吗？
我斟酌着说，也没什么事，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小金牛说谢谢谢谢，还特意打电话来，太费心了。
我沉下心来发出郑重其事的一次进攻，“那祝你们今晚玩得愉快啊。”
小金牛笑了两声，说好的，谢谢你。然后我们分别挂上了电话。很显然，小金牛并不想邀请我们，他说过他会请好朋友一起玩，显然我们在他的心里还不算好朋友。我感到有些黯然神伤。不过也许人生就是如此，朋友之间感觉的不同步也很常见。我虽然难过，可也并不责怪他。我想是我把“朋友”这回事想得太过简单了，我需要更加冷静跟成熟。
几天后我把生日礼物送给小金牛，他面露尴尬地推回我手上，连说几个不用了不用了。
我请他收下，这并不贵重，而且是特地为他买的，希望他会喜欢。可不管我怎么说，他就是坚决不收。当时是晚上，我们两个站在学校里的大路上，互相把一个盒子推来推去，黑灯瞎火，简直鬼魅异常。我渐渐有些生气，问他为什么不要，难道是担心欠我的人情吗？
小金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说对不起，我做人有个准则，我只会收好朋友的礼物。
那一瞬间我哑口无言，他是够坦诚，可以明确告诉我在他心里对朋友等级的划分。很显然我这样执意要送他礼物的行为是自作多情的，会给他增添负担。我理应道歉，然后马上退回到“一般朋友”的位置，他也就不再需要，为难成这样子。可当年的我是四年前的我，那时候的我感到了愤怒，一种自己的友情不被承认的愤怒。我生气地说，所以你是不把我当成好朋友了，是吗？
小金牛点点头说，对，我这个人比较慢热，不像你，很容易就跟别人做朋友。
即便我的智商并不算太高，但是在那时还是轻而易举地就听出了他这句话并非是对我的赞赏。我伤心地拿着礼物转身走了，像是无端遭到了背叛，像是被人往心上开了一枪。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如何准确形容当时的内心感受，简而言之，热脸贴了冷屁股。
时间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在我跟小金牛认识了第三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促使我们感情升温的事情。那时小金牛接下了一份兼职工作，要帮一家公司做数据处理与分析，工作量非常大。他每天做完大量的计算与分析就要花费许多时间，还要写成文字报告就显得分身乏术。那时候他想到了我，可能是考虑到我作为文字工作者，做他的助手很合适，于是向我抛出了橄榄枝。我当然答应了，没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帮忙。
直到实际接受这份工作，我才意识到工作量是巨大的。那时候我们两个白天分头在学院上专业课，晚饭后就在图书馆的研讨室里合作。我根据他制作出来的图表来写文字描述，类似看图说话，他继续进行数据整理。研讨室很紧俏，我们为了能占到好位置总要早早就奔去图书馆，后来形成了每天轮流给对方带晚饭的惯例。幸好我们的工作氛围还是轻松愉快的，时常聊天跟说笑话，虽然疲惫，可双方的心情都很好。
临近收尾时，工作量飞跃至顶点，我们开始工作得越来越晚，常常成为夜里最后离开图书馆的人。有时候小金牛会提议去吃夜宵，我们继续说说笑笑，革命友情不断升温。一起工作的最后一天，他特地邀请我去餐厅吃饭，说要犒劳我这段时间的辛勤劳作，毕竟是无偿的。这顿饭期间小金牛频频向我举杯，高度赞扬了我对他施以的人道主义援助，并且亲口称赞我“人品过硬”、“百里挑一”。我如沐春风，还不忘假意推辞着“哎呀没有啦”，“哎呀其实也就一般般啦”。
这时候邻桌走过来一个男生，冲着小金牛打招呼，继而两人热情地寒暄了起来。男生也跟我问好，同时看向小金牛，问，这位是你朋友？
我刚想答应一声，自我介绍就在嘴边了。不料小金牛却异常清晰地回应，哦不是不是，这是我的同事，一起做兼职工作的。
男生点点头，然后请我们一起去他那桌跟朋友们一起吃饭。小金牛连声拒绝，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同事跟他们不熟，怪尴尬的。
男生不放弃，说哎这有什么啊，大家都是好朋友，一起聊聊天不就熟了吗？
我怀疑“好朋友”三个字组成了小金牛大脑引擎里的敏感词。他听到这句话后立刻说，我不是刚刚告诉你了吗，这不是我朋友，这是我工作上的同事。
他这么一说，气氛就仿佛凝固住了。男生尴尬地冲我笑了笑，我连笑都笑不出来。这是第二次小金牛明确地跟我撇清关系，不能用“好朋友”来定义我在他心里的位置，因为我还远未达到那个层次，这实在伤人。我在生气的同时，更加感到自己是个傻子。那个男生走后，我看着小金牛，难道这家伙是个友情界的小骗子？
小金牛并未觉得自己刚刚的语言有何不妥，他咂咂嘴，对我说，刚刚那个男生跟他是高中时候的校友，并不熟。我想也是，但凡熟一些，也不会不知道“好朋友”这个词在他面前是不能乱用的，否则很容易引起矛盾。不过我不愿放过眼下这个沟通机会，我好奇地问，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算你的好朋友？
小金牛语重心长地说，你知道，我是个慢热的人，一般我对别人是不会表露真情实感的，你也能感觉出来，有时候我比较冷淡。
我想，我还真没感觉出来。
小金牛说，对我来说，好朋友必须是灵魂上的伴侣，要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才算，并且一旦跟一个人缔结“好朋友”关系，那么就象征着要忠诚于这段友情，对这个人负责，履行好朋友的种种义务。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他的这种观点。
我听得大开眼界，又雪上加霜地问，那么你有多少个好朋友啊？
小金牛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在心里骂自己，你怎么这么多嘴！那分明是只有好朋友才能问的问题吧！
那顿饭吃完后，我对小金牛的了解更加深入了。我开始思考他撇清关系的做法，这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很显然他在严格控制着“好朋友”的数量，宁缺毋滥，底线如此之高令人动容。又一方面，他大概是想到要对“好朋友”履行的义务，因此有意降低自己的“工作量”，每件事都勒令自己少欠“人情债”，也不失为人际关系里的妙招之一。我遇见过些朋友遍天下的人，看似很有面子，实际上自己也处于一张十分庞大的关系网之中，哪根丝动一动，都要牵扯到他，负担不小。客观分析之后，我们可以理解小金牛的做法，但是很难原谅。毕竟在亲切和谐的氛围中，一直要将友好的关系明确化，给每个人都下个“定义”，肯定不如一个词“朋友”听起来舒服。我有意暗示小金牛，也该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后来放弃了，这话不该我说，该他的朋友说。我还是别越界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我跟小金牛的来往变少了。有几个朋友相继在小金牛那里受到了10点伤害，来找我诉苦，我忍不住感到有些好笑。去年，小金牛的生日临近了。可惜这个时间不好，听说他刚刚跟女朋友分手，情绪很低落。在他过生日的当天晚上，他打了电话给我，令我感到受宠若惊，第一反应是，难道经过这几年的打磨，我终于成功晋级为他的朋友了？可惜并不是邀请我去参加party，小金牛对我说他内心很苦闷，希望找我聊聊天。
他对我求助，我不能视而不见，于是出门去跟他汇合，两个人在烧烤摊坐了下来。小金牛对着我长吁短叹，不断追忆恋爱里的美好时光，说到动情处更是泪水涟涟。我只好倒一杯啤酒劝他，无所谓，谁会爱上谁啊，无所谓，谁让谁憔悴。
小金牛哭够了，感到我说的话有些道理，就继续与我攀谈。我们讨论了爱情观，讨论了婚姻观，讨论了新婚姻法，甚至还讨论了租个女友回家过年。总之我们聊的天马行空，非常畅快。小金牛的情绪一路走高，渐渐不再哀叹，吃了三十个羊肉串之后，就正式地精神焕发了。
我很高兴看见他的情绪有所缓和，这让我多少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小金牛对我说，心情不好的时候真的很想跟你聊天，就是感到你肯定能理解我，你也不会笑话我，果然，跟你聊过之后，我感觉好多了。
我真想告诉他，这种倾诉的欲望与倾诉的信任，其实就是友情最原始的冲动。交朋友未必要看什么大风大浪，毕竟咱们活在和平年代，只要彼此真诚，大家都能成为相互帮助的好朋友。然而我这些话并没能说出口去，只能算是形成了一个腹稿，准备最后再说，作为饭后陈词。因为小金牛长篇大论的倾诉也勾起了我的倾诉欲，我想起自己最近也有点糟心的事，很想也说出来，听听他的看法。
于是当小金牛说，“唉，日子不好过啊”之后，我立刻抓准时机开口，“对啊，谁都有不顺心的时候。你就说我吧，前些天我……”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小金牛打断了我。他对我摆了摆手，说对不起，我只听好朋友的抱怨，对于其他人的私事，我不好了解。
当时我再一次愣住了，他好像小牛飞刀一般向我飞来一把刀，准确地插在了我的脸上。第三次了，第三次了！每当我以为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他就会把我一把推开，把关系撇得分外清楚，让我的每次“表达友情”都变成“自作多情”，啪啪啪把我的脸打得好红。生气！震惊！我的理智很快不能控制我自己，因为我开始反思。有些事我早已忘记，可有一些还记得，在他向我请求帮忙的时候，在他大晚上拉我出来倾吐苦水的时候，在他跟我热火朝天地聊天的时候，他已经表现出了一个朋友的行为！如果这都不算朋友，那么什么才是？难道我成为了朋友界的备胎？
我不是一个自来熟，也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跟别人称兄道弟的人。但我绝对不会当别人对我以诚相待的时候冷漠地把人推开，为了自己所谓的“高标准”，为了自己所谓的“减少人情负担”，而一再让别人履行友情的义务，自己却丝毫不做回应。我承认，人情上的亏欠是最麻烦的事情。可解决起来也最简单，无非是以真心换真心。如果拿到了别人的真心，自己把玩了几下，又一甩手给扔出去了，那就是得了便宜卖乖，活该被人冷落。
既然撕掉了友情的面具，气愤的我立即显得狰狞起来。我对小金牛说他的做法有些不妥，令我感到自己是个垃圾箱。小金牛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拿倾吐苦闷这回事作比，谁都会往垃圾箱里扔垃圾，可你见过谁允许垃圾箱往自己身上扔垃圾啊？小金牛沉默了，然后表达了歉意。
这歉意里并没有什么诚意，他只是对我说，对不起，我是个慢热的人。
我说没关系，我决定释放文科生的怒焰。
小金牛说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把你写进文章里，警示他人，你看怎么样？
小金牛说可以，但是请你不要公布我的真实星座，因为我的星座已经很黑了，我不能再给它抹黑。
我答应了他。
如果要在文章的最后，说一句话给小金牛，那么我要义正言辞地告诉他，其实每个人都很慢热，诚心相处就好。如果你认为那些好心把你当成朋友的热情的人，他们的感情就不如你的值钱了，那么你真是大错特错。给我好好珍惜友情吧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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