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杰被围在了喧闹的人群中心，警察在他身侧，也挡不住极力涌上来的人，各种声音像潮水一样，不断冲刷着他的耳膜。
他定了定神，在心里苦笑了下，在中国，当院长有一门必修课，那就是如何应对医闹。
然而，方杰毕竟是方杰，沉吟片刻后，以他一贯稳定沉静的声线开口：“大家谁是能做主说话的人，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谈，出了这种事情，谁心里都不难受。”话音刚落，就有人叫嚣：“就在这谈，不赔钱不许走。”警察中一位年纪较大的人开口了：“违法乱纪的事不允许，坐下来好好说清楚。再说医院不是灵堂，把花圈、纸钱都收了，小孩也抬走。”有人又准备冲着警察来，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那人顿时止住了向前冲的步子。
医院五楼小会议室被临时办置成了纠纷现场协调会。两名保安站在门口，对参会的人一一进行了安检。
小会议室内气氛沉重，长桌两边分别坐着方杰，杨科长和小孩的父母，奶奶。
小孩父亲气咻咻地先开口：“我的孩子好好的，只不过卡了颗花生米，你们治不了，结果把我孩子治死了！”他指住方杰，“既然你是管事的，你说怎么刅吧！”
小孩奶奶一边哭一边冲着杨科长说：“你们医院都是些什么医生，这个小病都看不好。我孙子死了，我也不活了。”
小孩母亲抱着小孩奶奶，一边掉泪一边对杨科长说：“我们可认识记者，现在网络时代，我们要让所有人看看，你们医生干的好事，救不了人还害死人！”
一团乱哄哄中，林洋推开门走进来，直接忽略掉方杰眼中的不满。娇小的她声音清朗：“花生米卡在气道里，医学里叫气道梗阻，这可不是小病。”她大步走到桌前站着，继续说道：“小孩一抱来，我们马上抢救，也宣布了小孩病情垂危。还有”她指着小孩的奶奶道，“气道梗阻黄金抢救时间只有4分钟，您隔了好几个小时才抱来，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帮您联系，火速转诊。你们尽可以大闹特闹，闹得人尽皆知，孩子己经走了，你们还想让他不早早入土为安，想让孩子奶奶的照护成为大家的谈资，你们想要这样吗？”
现场一片静谧，众人被她说得无话反驳，哭泣的人也忘了哭泣。
杨科长有些紧张，赶紧站起来：“护士长，请冷静一点。”
林洋没有理杨科长，拿起白板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张图，写了几个字：“为什么会气道梗阻？”林洋平静地说：“我先给你们科普一下，解释气道梗阻怎么回事，你们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做，小孩为什么会死亡！”
林洋指着图说：“喉咙这个地方有个会厌软骨，它长得像一片树叶，吃东西时会挡住气管，孩子发育不完善，有可能吃的时候没挡住，这时候就漏到气管了，吃的时候呛住了。”她顿了顿，继续说：“如果当时又给孩子喂水，花生米遇水会发胀，就卡得更严重了！一旦错过4分钟黄金抢救时间，孩子随时会有窒息危险！”
众人静默，这时方杰站起身，轻轻走到林洋身边，接过她的话：“所以，我想请大家想一想，正是由于我们的处理措施，让孩子又多撑了会，能熬到有手术机会，不然很可能早就走了！”
杨科长也松了口气，对小孩父亲说：“护士长解释得很明白了，您看，那天急诊科医护的处理也符合常规，我们医院的确没有纤支镜下取气道异物的技术，小孩没有救过来，我们也很遗憾，请您节哀顺变！”
小孩的父亲己不像开始那样气愤，但依旧不甘心，偌大的汉子开始流泪：“这是我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也是这样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小孩的母亲拉起小孩父亲：“以后咱俩不再外出打工了，就近找点事做吧！”
小孩的奶奶没有说话，佝偻着背，一个人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散了，事情处理完了，方杰和林洋对视一眼，却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更深的沉重。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没有感到轻松，却是沉甸甸的沉痛。
安南县县城有九个镇，三个乡。青壮劳力大多出外打工，打工几年后，结婚生了小孩，扔给老人带，自已则继续在外打工赚钱。
老人照顾小孩，还要忙田里的农活，照护质量自然可想而知，更别提什么急救知识了。
假如，小孩在卡住了的第一时间，实施了催吐和海力克手法。
假如，安南县人民医院，有纤支镜下取气管异物的技术。
假如……人生真的没有那么多假如！
也许，需要去普及急救知识，也许，需要去组建一个专门的救治小组，联合急诊、耳鼻喉、呼吸内科、麻醉手术科、儿科，共同去攻难克难。
然而，面对如此复杂的医患关系，又是预后很可能不佳的手术，甚至，患儿就如同这次，会死在手术台上！
如果院方不兜底，不扶持，病人家属不理解救治的九死一生，这个手术，安南县人民医院的医生，估计没一个人会做！
当前能做的，还是催吐、海力克手法，吸痰，给氧等保守治疗，以及安慰性的胸外按压。
生命何其脆弱，医生何其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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