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鸡蛋 or 洋鸡蛋
从冰箱里取一个鸡蛋出来，通常我会把蛋放在洗碗巾上，以免滚落。而每每完成这样一个小动作，都会想起四十年前，姨妈抹着眼泪从我家跑出去的场景。
鸡蛋跟我的陈年旧事，要从四十年前开讲——
70年代：鸡蛋真矜贵
那时候我只有几岁，姨妈也还只是个大姑娘。爸妈忙得顾不上我的时候，姨妈会来家里帮忙。那天，姨妈没注意到她姐，就是我妈，把鸡蛋裹在洗碗布里。她抓起洗碗布的一瞬间，鸡蛋咵哒掉地上，黄橙橙一摊。她姐劈头盖脸冲她一阵咆哮，她拿手背往脸上一抹，扭身就跑。
后来，我到外婆那里去告状，控诉我妈欺负她妹妹，还坦白为此我很讨厌我妈。外婆怜爱地看一眼姨妈，回头对我讲：“你妈好不容易才攒一个鸡蛋哟，只舍得给你吃。”
那时候，我家住在单位家属院的平房里。别人家的窗台下用砖头砌了“小房子”，里面住着几只鸡。我妈学习力超强，转眼也砌好了新房，还铺了稻草。她说不就是个鸡窝嘛，用她孙子现在的话讲，so easy！
我妈养的是一只芦花鸡，特别能下蛋，还特别能嚷嚷。放学一回家就能看到它，扑腾着翅膀迎上来炫耀：“个大！个大！个个大！”家里墙上贴着一张日历，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红圈圈。每次从鸡窝里捡一个蛋，我妈就在那天的数字上划一个红圈圈。
那年，我爸生了场病，我妈把芦花鸡炖了给我爸补身体。爸端着汤，望着锅里的英雄芦花鸡，掉眼泪：“它下了快有一百个蛋吧！”
家里没鸡蛋了，我妈把我硬塞进体校。按运动员伙食标准，每日早餐一人有一个鸡蛋。可她不知道，我很多时候从食堂拿走鸡蛋后，偷偷扔进了路边草丛。没敢告诉她，那些鸡蛋有时候咬下去跟塑料很像，还有一股硫磺味儿。后来才听说，那年头，市面上供应的不少是冻鸡蛋。
也是后来才明白，那年头鸡蛋该叫金蛋，好矜贵哦。
80年代：鸡蛋最养人
大院的邻居们纷纷从平房搬进了楼房，我家也住了新楼。单位簇新的两栋楼亲亲蜜蜜地挨在一起，对面楼里厨房的饭菜香味，一阵风就能捎过来。
对面三楼住着林姓人家，刚添了新丁。整日里都能听见，林家厨房传出筷子敲打搪瓷碗的啪啪声，声调时高时低、似弱似强、起起伏伏如在奏乐。那乐曲像是在向两栋楼的邻居们宣告，林家宝宝要吃蒸蛋啦！鸡蛋最营养，能养出个大胖小子来！
“就像别人家都吃不起一样！”有一天，我妈被那搅蛋的交响乐给点燃了,愤愤地挤兑人家。她心底里偶尔泛起的那些别扭的小涟漪，已不再像我小时候向外婆告状那样，令我讨厌了。她和周围所有大人一样，只是真实地说着真实的话，过着真实的日子。你别说，那年头，天天能有鸡蛋吃，还真让人羡慕呢。
“大鸡蛋——大鸡蛋——！”楼下又传来一阵干哑嗓子叫卖声。一位大爷时不时会挎个竹兜兜出现在楼下。我爸每闻此声必下楼，急急忙忙端个盘子去买十个鸡蛋上来，生怕叫卖声飘远了追不上。“上次开家长会，我才认出他是你同学的爸爸。”
我的那位同学，当年是从农村考入省重点中学来的，成绩好得令我妒忌。三十年同学聚会才知道，而今他做了律师。当年不只我爸，还有好几个同学的爸妈追着他爸买鸡蛋。如果非要有个成长采访的话，他父亲的大鸡蛋一定会是个焦点。按标题党的曲风，估计会写成：大鸡蛋养出个大律师。
鸡蛋最养人，还真是呢！林家宝宝让蒸鸡蛋给养大，我同学也被他爸的大鸡蛋换来的学费养成了大律师。
蛋蒸得像果冻一样
90年代：蛋炒饭带电
但凡初次上灶的人，都能端出一盘番茄炒蛋来。一来，这道菜早已司空见惯，食堂中、餐馆里、各家的厨房间。吃得多，想必也就有底气有信心亲自操刀实做。二来，番茄和鸡蛋这两样食材也算得稀疏寻常，几乎成了每个家庭的厨房标配。打开冰箱随手拈来一块番茄两只鸡蛋，就算上灶实习操作失误，其经济损失也不至令人心颤蛋痛。
我在厨艺上对自家先生甘拜下风，多半也跟这鸡蛋的烹饪有关。他直接迈过番茄炒蛋这道坎，呈上一盘光彩夺目的金玉蛋炒饭。黄灿灿的碎鸡蛋、白生生的米粒，还有青玉般的葱花，香喷喷一盘冒着热气推到我面前。
那时候还没毕业，我的自选课程中有两节会占用晚餐时间。身为同学的他，竟然跑去老师家借用厨房炒一盘蛋炒饭，等我下课。第一次看着我吃下去，第二次端来的蛋炒饭里没有了葱花。他说，他看见我从盘子里把葱花一颗颗挑了出来。
这样一位厨神，还那么心细，我不嫁他嫁谁？后来常常琢磨，当年他的鸡蛋炒饭不会带电吧，“哧”一声两颗心就拧一块儿了。
00年代：蛋炒饭要金包银
蛋炒饭其实是大有讲究的，蔡澜的做法一定要用隔夜饭。我从书里看他教自家阿姨做蛋炒饭，顺便当成自己的厨艺教案
“蛋炒饭，自然是要先炒饭。如果先炒蛋，再混入饭中，是不及格的做法。炒饭的最高境界在于炒得蛋包住米粒，要达到这个效果，先得下油，等热得冒烟，倒入隔夜饭，炒至米粒在锅中跳跃，才打蛋进去。注意了，蛋绝不能事先打散，要整个下，再用铲子炒散，给蛋白包住的呈银，蛋黄呈金。”
这就是厨界著名的“金包银”咯，据说慈溪太后逃亡时分还吵着要彰显富贵，炒饭也要“金包银”。
如今00后的小家伙们，就算生在平民百姓家，也能伸手就来一盘“金包银”，盘中配菜更是翻新不迭。我给儿子炒蛋饭，常常会添点虾仁或是培根。他爸爸给他炒蛋饭，总爱加东海虾皮，脆口又补钙。
小家伙吃白水蛋还挑品种，专挑土鸡蛋吃。超市里鸡蛋专柜品种繁多，光大型养鸡场出品的就贴有“富硒蛋”、“玉米黄”等标签，还有印着各家产地的散养鸡蛋、农村土鸡蛋等等，琳琅满目。患有选择综合征的人呐，最好闭着眼睛瞎摸，或者抓阄采购才行。
当然，我们更乐意购买真正的土鸡蛋。农民自家散养的，吃虫子吃谷糠不吃人工饲料的鸡，它们生的蛋才有过去的老滋味。那样的土鸡蛋打在碗里，黄橙橙的颜色跟当年被姨妈打破在地上的鸡蛋，一模一样。
回不去的是旧时光，伴随我们的是日新月异的新光景。
好在我跟鸡蛋在四个十年里穿巡的过程中，自始至终能感应到日子过得真切、实在、有爱，像阳光从屋顶的玻璃瓦上透射进老房子，光柱子里翻飞沉浮的尘埃那样，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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