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湄青萍
01
我坐在亭子里,远远地看着一个人低头扫地上散落的鞭炮碎纸,扫帚接触地面,发出刷刷的声响。送葬的人群已经散了,喧闹的敲锣打鼓声过后,周围显得那样寂静。原先停放棺木的地方,换上了一张祭桌。烛火摇曳间,只有一张黑白照片空空地供在那里。
外公走了,在临近中秋节的一个午后。我没有见到外公逝去后的面容,照片里那双深凹进去的眼睛,又如他尚在世那般望着我。“外公”,我在心里默念着。或许,我该叫得大声点,因为外公很早之前就戴上了助听器,每次都要外婆在耳边提醒。当他终于意识到是谁时,脸上便浮现出笑容,一会儿招呼吃水果,一会儿又让拿奶喝。
但,这个称呼就像曾逝去的亲人那样,将永远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
02
从前,我常常做一个梦。梦里,总是不停地走,可一抬眼,外婆家依旧远远地在半山腰上,怎么也走不到。“妈,外婆家好远啊”,我哭着叫母亲。在过去很长的岁月里,正月初二去外婆家,是春节里一个雷打不动的传统。清晨早早地起来,老爹登上他那老旧的自行车,姐姐坐在前面的横杠上,母亲抱着我坐在车后头。一辆自行车,驮着一家四口人。途中经过一个又长又陡的坡路时,总是惊险又刺激。据说有次差点栽了跟头,我却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好容易到村子的山脚下,前面依旧有无数个台阶,等到气喘吁吁地赶到外婆家,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外婆家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呢?儿时的我,心中大概曾有过无数次怨念,所以总做着那个梦。
多年以后,忽而明白:外公和外婆,是矗立在山间的两棵大树,而我们,像一只只从远方飞回的小鸟,栖息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在老房子的庭院里,谈天说笑,追逐打闹。相比外婆的开朗健谈,外公则是温柔沉默的,有时候,好像没有什么存在感。奇怪的是,一大家子人,却都随了外公的性子。
03
后来,外婆和舅舅他们真的搬家了,因为泥石流滑坡不安全,一整个村子,都移到了山下的平地。房子是统一规划建造的,房前屋后栽着绿植花草,俨然城市里的小区。老爹的自行车早不知去了哪里,车直接就开到了门口。再也不用爬那一级级恼人的台阶了,可是,什么东西好像变了?我们开始匆匆地来,匆匆地吃一顿饭,匆匆地寒暄,又匆匆地走。
我将手伸进裤兜,摩挲着送葬时戴的帽子,红色的帽子。外公走时,93岁,人们说,这是喜丧。外公外婆育有四女二儿,子子孙孙的,已至第四代。四代同堂,是难得的福气。
记得那年春节的午后,我站在外公房间的窗子前,屋外的阳光明亮耀眼,大家都聚在路边晒着太阳聊闲天,而房间里,外公一个人斜躺着。无法自如行走的双腿,偶尔闯入耳膜的声音,狭窄的房间……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在热烈地展开,而只有他像冬日里行将枯萎的草木,维持着最后一丝生气。谁也无法替代,一个人终要孤独地来去。
听说人在最后一刻,眼睛闭上了,耳朵依旧可以听见声音。那时候,不要大声哭泣,因为他会不舍,请俯在耳边轻声说:别害怕,我在呢。
04
日暮时分,车子行驶在路途中,窗外的夕阳晚景辽阔壮丽,“我们已是午后一两点的太阳了吗?”我喃喃自语。什么时候,开始对时间敏感,感叹时光飞逝,耳边频闻故人逝,眼前尽是少年郎。而那些儿时曾一起嬉笑打闹过的孩童,已为人父母,现出满脸中年的疲态。
“妈妈,你外婆今天为什么哭了呢?”我说:“因为和她相伴一辈子的人走了。”第一次参加葬礼的女儿,还不太懂得大人的悲伤,好奇又懵懂。隔了两辈,情感是生疏的。尽管她一路上不停地追问我“他们是谁“的问题,我除却告诉她名字外,已无法帮他链接到更多具体的记忆。甚至,慢慢的,连名字也遗忘了。而没有了细节,一个名字又有什么意义?
她又问:“他去哪里了呢?”我答:“就像掉落的树叶那样,变成泥土的一部分了。还记得森林里倒下的那棵大榉树吗?许多年后,又会长出一棵榉树的新苗来。”
她似懂非懂得“哦”了一声,我也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依旧空空落落的呢?也许是因为,尽管大榉树的身体,会化作滋养新生命的养分。但毕竟,我将再也看不到它作为树的形态,站立在阳光里。
“外公,外公”,女儿亲切地喊着她的外公。老爹蹲在门口给家里的狗剪毛,假装凶巴巴地说:“坐好,别动”。女儿见了,便嘻嘻地笑,趴在老爹背上,给他梳头发。岁月的轮子转啊转,女儿成了当年的“我”,我已成了当年的“父母”。
中秋那夜,月亮那么圆。以至于让人忘了,缺,才是人间常态。只是,我还未做好准备,去面对人生后半场那一场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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