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歌,只要提起,沙洲的中年人大概都不会陌生,但是如果KTV点歌时,你说,来,唱唱这首歌吧,那他多半会断然拒绝。我就是其中一位这样的中年人。
十年前,在我还是一位青年人时,跟当时全国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最喜欢的电视节目是湖南卫视的超女快男系列。这档节目的受捧,在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电视台掀起了策划制作歌唱选秀类节目的热潮,就连沙洲这样的五线小城市也不例外。
那年沙洲市电视台组织了本市首届”黑豹“杯民间歌手大赛。”黑豹“是本市的工业支柱产业——沙洲汽车厂所生产的拳头产品,一款畅销全国的皮卡车的品牌名称。
大赛海选现场设置在沙洲汽车厂附近的沙江广场上。沙江是贯穿本省最长的一条河流,起源于沙洲境内的崇山峻岭间,流经市区时水面宽阔,浩浩荡荡,江景极为壮丽。可惜江岸杂草藏污纳垢,挖沙船横七竖八,破坏了这一自然美景。
唯有沙洲汽车厂财大气粗,将厂址毗邻的一段沿江荒地投入大量资金,改造成江景风光带,命名为"沙汽广场",成为市民休闲的重要场所。虽则那时广场舞尚未流行,但这个广场也是本市组织各类大型户外娱乐活动的首选之地。
海选从七月初开始,每天从傍晚六点持续到晚上十点。每天都有成百的人现场报名,现场上台表演,每天都有成千的人赶来现场观摩。
因为近水楼台的缘故,无论选手还是观众,自然是沙洲汽车厂的职工家属居多。沙洲汽车厂员工有五六百人,加上家属总共有一千好百人,自然是为大赛壮大声势贡献了重要力量。我作为一名进入这家本地最大国企工作不到两年的年轻人,也是这其中的力量之一。
海选如此持续了一个月,最后选出了50名选手进入复赛。这50名选手有男有女,有中年人,更多是青少年。他们有唱民歌美声的,但更多是唱通俗流行。
复赛阶段前来观摩的人更多。因为海选阶段大多数人是报着凑热闹的心态前来参加,水平有限的人很多。而进入复赛的选手已经算是大浪淘沙后剩下的精华,总体水平自然要高几个档次,更有观赏性。这毕竟是本地的难得一见的大规模娱乐盛事,这时除了现场的几千个观众,还有更多中老年人是守在电视前观看。
这时高宇的名声已经流传开来。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出他歌声的动人心弦。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外貌的英俊非凡。他出名了,从“厂花”成为了“市花”。
高宇也是沙洲汽车厂的一名员工。他是一名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大学生,比我早几年进入这家国企。他在厂里早就是名人,因为人帅歌靓。据说他在大学时曾经是乐队主唱,所以第一年进厂,年终厂里在厂俱乐部举行一年一度的文艺晚会时,他就一鸣惊人。
我在进厂的第一年就见识了他的魅力。他擅长唱情歌,尤其是那种缠绵悱恻的情歌,加之长相英俊完美,颇似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大卫,所以我们女职工私下都称他为“苦情王子“。
他唱歌时一改平日的严肃冷漠,歌声或高亢激越如裂金石,或浅吟低唱醇厚如酒,雕像般冷峻的五官变得神情丰富,眼神飘渺于远方,全身心沉浸在音乐故事中,仿佛完全不在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当一曲完毕,他总是要好一会才从音乐世界中苏醒过来,重新恢复高冷,不顾台下掌声雷动,匆匆离开舞台。
据说厂里有很多年轻女孩都暗恋他。但是他没有女朋友。他父母也是厂里的职工。父亲原是采购科科长,在一次出差时因车祸英年早逝,母亲独自将他抚养成人。母亲对他既宠爱又严苛,所以养成了他高冷孤僻的性格,厂里的阿姨们私下都是这样跟年轻女孩们解释。
复赛时他唱了两首歌,第一首是《流浪歌手的情人》,第二首是《寂寞是因为思念谁》。这两首歌让他成功晋级二十强。
据说第一首歌就是他第一年在全厂年终晚会上所唱的歌。这首歌唱得当时在场的三十岁以下的女职工,无论婚否,个个都伤心流泪,全场来了个声泪俱下的女声大合唱,以至于当时正在第一排贵宾席上观摩的厂长不得不紧急护送他刚刚怀孕的年轻娇妻提前离场,以免哀声动胎。
据说第二年年终晚会上,厂长明令不允许他唱悲伤的歌曲,他于是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面带笑容,歌声那样温柔,以至于那一晚的中老年人都回想起了年轻时的浪漫,个个都心情愉悦,就连最爱吵架的家庭都相敬如宾。
据女同事们说,那是他唯一一次笑,笑起来就像星河璀璨,令人如痴如醉,终生难忘。可惜我从没见过。
那晚已经年届五十的厂长,心情也特别好,当场宣布年终奖比前一年上调百分之五十。也许是因为那一年”黑豹“销量特别好,也许是因为娇妻为他新添了贵子,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
厂子为了生儿子休掉结发妻,而娶了现在这位娇妻的故事,厂里人人皆知。厂长在位二十年,独断专横,纵然重男轻女到令人发指,也无人敢公开议论,就连他的原配妻子也是习惯了统治,自己都为生不出儿子而愧疚,被休也无怨无悔。
厂长现在这位娇妻原本也是一位大学生,起初跟我一样是一个普通的办公室文员,后来因为美貌升为厂长贴身秘书,不久结婚成为全职太太。因为生子有功,她在乡下的父母得到一套城里的房子,两位原为无业游民的兄弟都被招进厂来做工。
第二首《寂寞是因为思念谁》就是我进厂第一年在年会上听到他唱过的歌。这首歌当时又唱出了很多女员工的眼泪。我想起毕业前夕黯然分手的初恋男友,也身体力行地第一次证明了他歌声的魔力。幸好当时厂长出差不在现场,否则他那位领着只有四岁大的孩子观看演出的娇妻一定不可能坚持到曲终。
半个月后二十强晋级赛在沙洲汽车厂俱乐部举行。因为我们厂俱乐部的演播厅比市广电的演播厅面积还要大,设备还要豪华高档。
晋级赛每周六晚上举行一次,一共进行了六场。每一场比赛演播厅都挤满了厂里的女职工,女职工们当然都是为了去支持高宇。在晋级赛中,决定权交给了观众席上的的五百名大众评委,虽然电视台严格限制了观众的来源,但是女职工们想方设法尽可能多地混进了评委队伍。
晋级赛上高宇的演唱表现达到了他有生之年的巅峰。六场比赛,六首歌曲,他唱了《一场一游戏一场梦》,唱了《往事随风》,唱了《死了都要爱》,唱了《寂寞沙洲冷》。
每一首都从比赛次日起成为本地街头巷尾的热门流行歌。每一场比赛都有其他歌手的亲友粉丝团倒戈成为高宇的粉丝。每一次他演唱时,观众席上都有一大波人泪流成河。每一次曲终人散,幕落灯灭,我都感觉恋恋不舍,心情格外灰寂。
握有输赢大权的观众们在灯光辉煌下纵情高歌中感动流泪,与台上的王子一起忘却冰冷的钢筋水泥机器车间,忘却投降于生存的疲惫不堪。观众与选手互相依存,一起营造了一出不愿落幕的戏。
作为东道主,厂长原本应该每一场演出都到场,但他并有出现。他的全职太太倒是出现过一次,那是在高宇唱《死了都要爱》那一场。
这一场比赛中,他撕心裂肺的演唱让全场观众个个像他一样双眼发红,颈上青筋暴露,如同一头末路困兽,同时也将他送进了前三名的总决赛。大概是怕孩子受到现场喧嚣的影响,厂长夫人没等高宇唱完,就带着六岁的儿子匆匆离场。
总决赛因为要现场直播,定在广电局的小演播厅举行。演播厅只能坐三百名观众,但这没关系,更大的决定权掌握在场外观众手中。所有观看直播的市民都可以通过手机短信为他喜爱的选手投上支持的一票。
我们厂的女职工凡是去不了现场的都集中在俱乐部的等离子大电视前,我们不停地打电话给自己的亲朋好友,请他们为高宇投上一票。
在他演唱最后一曲《寂寞沙洲冷》时,我们就知道他肯定要嬴了,因为我们看到了观众席上一大波一大波的泪水,它们在荧屏上在灯火下格外地闪亮。就连主持人都眼泛泪花地说,这首歌唱得太感人了,相信节目播出后,就会成为我们沙洲市的市歌了。
投票结果现场统计公布后,果然他以遥遥领先的成绩获得冠军。电视上一片欢呼,电视前的我们也欢呼雀跃,相拥而泣,争先恐后地讨论着他将来也许会冲出本市,走向全省甚至全国,成为炙手可热的全民偶像。
紧接着就是现场颁奖环节,厂长代表赞助单位给高宇献上大棒玫瑰,并颁发一只闪闪发光的”黑豹“奖杯。厂长笑容可掬,高宇依然面无表情。
又是曲终人散,幕落灯灭,刚才高宇唱过的歌再次响起来,大概现场导播员也迷上了这首歌。这首歌实在太苦情了,比晋级赛时唱得更灰凉,悲哀浓稠得化不开挣不脱。我庆幸自己不在现场,不用那么难过。
我们一群女职工还舍不得离开电视。我们看到主持人在致谢字幕中面带微笑地说再见,还看到镜头转向离场的观众席。高宇手捧玫瑰走向嘉宾席。厂长还在一边跟其他嘉宾握手,他的夫人独自坐在椅子上还未起身。
突然电视里传来一阵惊恐的叫声,人群自动溃散。我们看见一大片玫瑰散落在厂长夫人身上,高宇扑在玫瑰上。他站起来,又扑下去,手起手落,有红色寒光在灯下闪耀。
我们也惊恐地齐声尖叫,我们都看清了,那红色寒光不是玫瑰,而是染血的刀锋。最后一刀他刺向自己。吓傻的直播这时才慌忙掐断。我庆幸自己不在现场,不用直面血浴玫瑰的惨烈。
流言在真相暴露后才敢传出来。有人说厂长夫人不甘寂寞和高宇偷情已有两年,高宇要求夫人离婚,但夫人习惯荣华,又心系孩子,没有勇气,高宇绝望中产生了殉情念头。有人说厂长早就知情,正想方设法修理高宇,碍于比赛事大,尚未下狠手。有人说厂长在决赛前才知情,是高宇自己当面向他挑明,厂长甚至给儿子做了亲子鉴定。有人说高宇有恋母情节,所以对比他年长的夫人走火入魔。
如此种种说辞,不一而足。我无意刨根问底,只是从此对苦情歌心生厌腻,尤其对那首当初几乎成为市歌的苦情歌心有余悸,连带着对那种原本很向往的矢志不移生死不渝的爱情也产生了敬畏之情。
我再也不为初恋伤心,我嫁给一个平和简单的男人,他的爱好是躺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打瞌睡。我们相敬如宾,一蔬一饭,岁月静好,从不说“我爱你”,更不会死了都要爱。
如今沙江两岸都建起了滨江风光带,花红柳绿,树木成荫。一到傍晚,江岸休闲广场市民如织,歌舞升平,与美丽的江景相得益彰。"沙汽广场"湮没其中,成为只有厂区家属蹓跶的角落。
沙洲汽车厂早已改制被收购,厂长提前退休携儿子和新宠移居省城。很多人在改制时被买断、清退或下岗,包括前夫人的两位兄弟,我也在那时跳槽到电视台做场记。
沙洲广电局也换了新领导,建起了三十层高的新办公楼,内有可容纳上千人的大演播厅,但再也没有制作过歌唱选秀类节目,更没有制作过直播节目。我也再没有唱过《寂寞沙洲冷》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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