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露最近有点烦。
上个月婆婆旁敲侧击,要求她再生一个。她怀疑婆婆是因为看到别人家媳妇都生了二胎,才提出来的。老人家一向就喜欢攀比。
过了一段时间,陈原也说,我们再生一个吧,给欢欢作伴,万一,以后也有个照应。她明白他心中的隐忧。
欢欢孤僻内向,不善交流,五岁了,还只会讲五六字的短句。她把这归因于母亲。孩子半岁时,她就给她断了奶,交给自己母亲照看。母亲年纪不大,可就是少言寡语,总是带着孩子呆在家里,就算出了门,也从不与其他人打交道。在这种缺少交流的环境里,也难怪欢欢会这样。
按道理,秦露不应该让母亲带孩子,可是婆婆年纪比母亲大十多岁,在欢欢出生时就说了,她身体不行,只能有劳亲家母了。秦露自己,总不能放弃自己的事业呀。至于陈原,自从当了局长,虽说只是个科级干部,就已经公务繁忙得一个月难得在家吃顿饭,更别说带孩子了。
其实,她自己偶尔也产生过二胎的念头。只是一想到没人带,就打了退堂鼓。如果再交给母亲,岂不是又一个欢欢?但是确实,欢欢这个样子,万一,以后怎么办呢!
陈原的隐忧引起了她的焦虑,没想到,休完二胎产假来上班的同事袁姐,又加重了她的焦虑。
袁姐四十岁了,还是个一杯茶一张报纸混一天的科员,事业无成,但家庭特别有成,老公是副市长,大儿子刚考上一所双一流大学。二胎又生了个儿子,她逢人就说,唉,本来想生个贴心小棉袄,偏偏又是个仔,压力山大,我婆婆倒是蛮高兴。得意之情像办公楼下的夹竹桃气味,热哄哄躲都躲不开。
秦露又嫌又恼,等到单位前辈们再问她,小秦啊,大家都生了,你什么时候生啊?她一反从前的不屑,笑眯眯回答,我也想啊,可是太忙了。
秦露两年前提拔为副科长,成为单位的青年骨干,她希望再接再厉在明年的人事改革中再上层楼。领导们对她的工作能力和为人处事很赏识,多次在公开场合提出表扬,所以她有这个自信,更重要的是单位中层干部目前还没有女性,政治需要加重了她的砝码。而二胎,将抵消这个砝码的作用。但是现在,她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她到医院放了环,怀着侥幸的心理,决定顺其自然。没想到的是,过了半年还没有动静,她不由得慌了。不生和生不出性质可完全两样。
她一面埋怨陈原老是应酬出差,另一面悄悄到医院做了检查。一查居然是输卵管粘连,估计是上环前有一次意外怀孕流产所致。她不由得愤然不平,以前不能生不想生时,稍不留神就怀孕,现在能生想生了,反倒难以如愿。
得不到的总是在骚动,秦露三天两头跑医院,原来工作上事事亲历亲为追求完美的人,变得跟袁姐差不多了。经过半年的治疗调理,孕棒上终于出现了两道红线,她喜出望外,完全忘记了从前对二胎的嗤之以鼻。人改中,她果然落选,但她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失落。她心想,女人啊,果然生育是第一天性。
她没有急于把这个消息告诉陈原,而是等了一周,又测了一次,才打电话告诉他。他如释重负地说,成功了,好,我也轻松了。好了,我有事了,你自己注意保养啊,年纪大了,不比以前。他匆匆结束了通话,最后一刻,她听见他兴奋地说,来,给我倒上,今晚开戒了。她放下电话,不由得撅起了嘴。
第二天一早,婆婆电话就打来了,前面翻来覆去说了好几次要她前三个月注意休息,最后一句支支吾吾说着什么她听说现在科技发达了,一滴血就能验出男女。她听得心头火起,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哪有那么神奇”,迅速挂了电话。
半天里,她好几次按捺住要打电话跟陈原控诉的冲动,自个委屈地掉了几滴泪,自个擦干,下午请了个假,逛街去了,买回一堆婴幼儿衣服,还有两本儿童故事绘本。接连几个晚上,她都给欢欢读绘本故事,欢欢不但听得很入迷,还能复述给她听,这驱散了她心中的不快。
注意力从职场回归生育后,她的另一收获是与欢欢相处时间大大增多。她每天早早下班回家带女儿,陪她玩,跟她谈天说地,给她读绘本,带她散步,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在她的陪伴下,欢欢语言能力明显提高,跟她越来越亲昵,她由衷感到欣慰。
有了身孕后,她一反以前的漠然,对小小萌萌的孩子变得格外喜欢,不管谁家的,每次看见了,总忍不住凑近去欣赏一番,只是欢欢对此事显得特别不耐烦,总是扯着她快快离开。
一天傍晚,她照例将欢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一件新买的白色公主裙,带她外出散步。路上恰巧遇上也在溜娃的袁姐,于是她就边逗孩子边多聊了几句。聊着聊着,她忍不住弯下腰,抱起那个小孩又亲又做鬼脸。孩子开心得手舞足蹈。
忽然不知为何欢欢原本雪白的面孔涨得通红,一双原本神情涣散的眼睛变得像翻滚的熔浆,小胸膛剧烈地起伏。然后只见一道白色身影闪过,秦露“哎哟”一声倒下去。
“哎呀!宝宝!“袁姐冲上前,想要托住秦露,但已来不及。秦露双手环搂着孩子,左膝顽强地撑在地上,忍痛说道,“真是对不起,快看看宝宝怎么样。”袁姐接过孩子,发现孩子安然无恙,赶忙说:“没事,没事,你怎么样,啊?”
她的裤子磨破了,左膝上皮破血流,左踝迅速肿胀,左脚鞋子歪向一边。更可怕的是,一股鲜血从她腿上流下,洇红了地面。
“哎呀,你流血了!”袁姐惊恐拨响了“120”。
欢欢又恢复了雪白平静的面孔,眼神涣散地看着这一切,不说话也没有表情,仿佛这一切没有发生过。秦露看着自己的女儿,摇摇头,垂下了眼睛,泪水从她眼角滚滚而出。
在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中,她突然想起了当初欢欢出生时,婆婆脸上失落的表情,羡慕地说产房里其他两个都生了大胖小子。想起了自己在月子期间,心情郁闷,很想快点摆脱孩子去上班。还想起自己像欢欢一般大时,也是跟着外婆,奶奶在她出生时看了她一眼,就再也没来过。想起父亲与母亲离婚前总是斥骂母亲不中用,对她不闻不问,幸好外婆对她很用心。她没有辜负外婆的苦心,从小学起就从来没落后班级前三名。可是父亲从来没表扬她,即使她考上名牌大学,他也没有说鼓励的话,反倒叫她千万别考研,免得年纪大了,嫁不出去。他二婚后生的儿子,考上一所不入流的二本,他倒是轰轰烈烈地摆了十几桌。
一个还没有成形的生命即将离她而去。她依稀意识到,她之所以忽略了欢欢,究其根本是因为那些被未认可的过去,以及未被接纳的自己。一个还没有成形的生命即将离她而去,可是一个已有的生命一直在等待她的来临,而她一直视而不见。
她挣扎着拉住欢欢的手,说道:“宝贝,没关系,别害怕,妈妈没事,爸爸马上就来了。”木讷的欢欢忽然嘴巴一扁,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扑在她身上放声喊着:“妈妈,妈妈,我不是故意的,妈妈,对不起。妈妈,妈妈,……”鲜血染红了她雪白的裙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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