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风还是有些过了份的凉,女子把脸埋进伞盖里,匆匆捂紧大衣,疾步前行。雨从天的缝隙里打下来,溅到高跟鞋尖上,翻过个筋斗,又是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南方的雨季是漫长的,雨一下便是一个月,然后整座城市泡进水里,变成一座水的天堂。
路边的房子已经建了半个世纪,房价飞涨的年代,一个窜身价格就是千万级。
窄街上少有人影,这是下班时间,然而避过淮海路的喧哗,转到思南路里,到底就静了。
“叮呤当!”一扇店门被推开来,女子一脚就跨了进去。
“欢迎光临!”
女子收起雨伞,熟练地关上门,抖了抖衣服上的水珠,径直向着楼梯的方向快步走去。
跟衡山路或者巨鹿路不同,以幽静见长的思南路,沿街少见店家的身影,其中又以那类可以小坐的店为最,向前思南公馆在建,向后拐上淮海路才有人气,唯留一家二层别墅式的花园咖啡馆,藏于一片幽静里,染了一身遗世独立的超脱气。店的主业本是卖那些二三十年代的老家具的,临了却成了家得天独厚的古董咖啡店了。
“麻烦把伞交给我,帮您收起来。”服务生是训练有素的文雅人,说话轻声细气,很是礼貌。
女子是老主顾了,“我上午预约过的!”她同服务生讲。
“啊,楼上靠窗的位子是吧?”服务生说着微微笑,眼睛弯起来,化作夜空中两道弯弯的小月芽。
木楼梯自下而上盘旋,一路伸展至小楼的二层,楼梯的一侧,一些零星的古董摆设,随意地挤在角落,印入脚下茶烛的光晕,恍惚已穿梭人类历史几个轮回。
比起一层的拥挤,二层的空间稍稍大一些,古董家具们买进卖出时,位子的格局也会跟着变化。与店主希望“露出来给人看”的心思不同,女子以及女子的同类们更希望的是“藏起来别给人看”,比如窗边那被一堆家具遮挡起来双人座,又或者角落里藏身阴影的单人沙发,都是再私密不过的轻聊浅泣的处所了。
“这……?”
然而这一次,在钞票的号令下,它们都大白了天下……
“您看是这边的座位吗?”月芽眼指着一处窗边的座位亲切地问道。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女子有点儿迷糊,扪心自问,“再健忘也不至于穿越吧?”。
“桌椅是不是挪过地儿了?”皱起眉头,女子的脸仿佛一朵忧怨的花。
“嗯……可能……是的。”月芽眼嘟起嘴巴寻思。
昂贵的家具被重新调整了位置,仰面朝天占满整个楼面,靠窗的两处位子,分别工整地排布成两组套座,彼此似乎离得过近了些,互相说句话或露个脸色都能瞧见七八分。
发现一侧已经叫人占了位子,女子走向另一边,临座靠窗坐着的男人,眯了眼,夹了烟,正斜倚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绵密雨幕,唇间飞升起一溜儿青烟,转过头来看见她时,似乎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那个笑容显得有些过于云淡风清,以至于完全没有落进女子的眼,她一如继往地点了一份儿的曲奇以及一壶荞麦茶,准备在blues的乐音里坐上一夜,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她需要一场悲伤的仪式,把记忆里那些压抑的情绪释放,然后遗忘。
她这样做过很多次了,然而这一次少了橱柜遮蔽,即使灯光昏暗,也无法阻挡一些沮丧的表情落进有心人的眼里。
当她把脸埋进臂弯趴伏在桌面上时,男人拎起他的红酒瓶从隔壁桌走过来了。
“这儿有人吗?”他叼着烟吊儿郎当地问。
“……”女子惊愕地从臂弯里露出两只眼睛,一时间愣是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男人努了努嘴,示意楼道口渐近的几个身影,“那几个人说晚上预约的客人来了,所以我得腾地儿……”
女子笔直着坐起身子,目光落进桌面的杯影间,不看他,眼睛下方的阴影里隐见有一些泪痕,“旁边还有很多空位啊!”声音里透出故作镇静的哽咽。
“但是没有单人座了。”男人无奈回答。
女子低眉朝一旁瞟了几眼,果不其然,不知几时,后来者已陆续占领整层楼层,除了双人座,连单人位也叫人凑成双,挤上了数对情侣。
“这……到底什么大日子?明明还下着雨呢?”她不由自主大吃一惊。
“抱歉,抱歉”月芽眼一路小跑着凑上前来,“今天2月14日,客人尤其多……”然后试图客气地游说,“两位如果都是一个人的话,可不可以配合下拼个桌呢……”
“显然是不能拒绝的,因为是特别的日子,根本没有理由一个人强占四人位,但是……但是……”但是就在这一瞬间的空白里,男人已经一屁股坐下来,并且不由分说地热情搭讪,“感谢感谢感谢感谢,我从北方拿了年假过来玩的,没想到,一不留神,就撞上了这么个尴尬日子,我请你喝酒。”说着就回头招呼月芽眼小哥,“麻烦再拿两个空杯。”
“OK!”服务生小哥异常配合地急速回应,眼睛笑成一朵欢喜的花。
女子的脑袋电光火石着飞速旋转,急忙东拼西凑接上话茬,“不必麻烦了,太客气了,真的,不用……”“你?你是我谁啊?”肚子里却腹诽着已将对方鞭笞了一百遍。
然而男人的屁股已经牢牢地粘在椅凳子上,并且十分惬意于打破女子筑起的壁垒,好生嬉戏一番。
“别见外嘛!我是正经人,相逢即是有缘,交个朋友嘛,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将来若真遇上难事儿了,还能多个人帮忙,是不……”
“呃……”女子被噎得说不上话来,思维跟着漏半拍。
“我做IT的,就是传说的码农,中关村农奴,当初听了乔布斯的神迹,高考选了这科,一路就干到现在,可如今才知道,什么新技术高科技,信息革命,人家那是改变世界,咱们这是山寨加通宵敲代码,黑屏幕白字母,偶尔三两个红黄杠,”男人滔滔不绝,嘴巴好像开机关枪,“说我们工资高,一人能抵俩,其实起早探黑的,工作强度赶超360行。”他弹了记烟灰,“这是什么,这是在拿绳命博性命,”酩一口酒继续,“我好些哥们儿,干了一阵子就改行啦,卖章鱼,卖煎饼,开火锅店的什么都有,对了,其中有一个,特经典,自从卖水果后,歇顶大叔变身嫩白小哥啊,直接逆生长20年,20年啊~~~,哎哟,什么林志颖,林志玲,通通靠边站,你看这代码给人催残的。”男人唠得来了劲儿,“不过咱可能天生适合干这行,”说到兴奋处眼睛微微亮,“或者说天才,天才级的程序员,互联网这东西,干了容易上瘾,不一定能改变世界,但是可以拿到改变世界的钥匙。”男人望进女子的眼里,眼睛有些雾朦朦,女子别开眼,她想他大概是有点儿醉了。
“不好意思,话太多了,平时没机会开口,难得休假出来,逮着人就管不住嘴了。”他又吸一口烟,目光泛起一丝迷离,想到了什么,又隐没下去,“对了,还不知道你干什么的呢?”他问。
“写字的。”她回答。
“哎哟,文字工作者。”他又弹了记烟灰,眯了下眼,“刚才,看你好像有啥不开心,你别介意哈,嘿嘿,我离的近,所以看得比较清楚,是不是有啥烦心事哈?”
女子的眼神瞬间暗淡下去,她想,到底还是叫人看见了。
男人瞧出女子的局促不安,眼珠子转一个圈,拿手指往女子面前勾了勾,她不明就里地凑近些过去。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抬起手掌,作出个遮挡的姿势,在她耳旁轻声低语,“其实,我是个GAY。”
女子错愕着瞪大了眼睛,有点不可至信,“你?看着不像啊!”她讶异道。
男人挑起半根眉毛,“我又不是娘炮,当然看不出来了,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把我当闺密,什么都可以对我说的。”男人说着眨了眨眼睛。
女子把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高个头,白皮肤,但是要跟男闺密这样的存在联系起来,到底还是有些牵强的。
然而,拉近距离的一个秘密,还是让她放下了几分芥蒂,这是个陌生人,所以随便讲讲也无所谓吧!她想。
“我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男人一个没镇定住,烟灰撒出了烟灰缸,“那个……小三?”他有些欲言又止。
“不是,他倒是有小三,不过不是我。”女子苦笑了几声。
“喔,你还真够倒霉的。”
“别误会,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只是心里很喜欢他,自从知道他有太太,我就知道我不可以喜欢他。”女子低头看着杯影晃动间的液体。
“的确不可以。”男人说。
“所以我告诉自己,只在心里喜欢他就可以了,因为不能违背伦理道德,所以我要压抑掉这份情感。”女子说。
“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有时我觉得他也是喜欢我的,有时又觉得不是,以前我以为因为他是有妇之夫,所以对我若即若离,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知道他有小三,而且不止一个,所以我的心凉了。”
“嗯……只能说你太天真,也太纯情了,”男人直视着她的眼,“从一个人的眼睛里是无法读出他是否爱你的,尤其是在男人的眼睛里,也许流露出的更多是本能以及欲望。”
“那怎么样才能知道一个人是否爱你呢?”
“让他亲口告诉你,如果不是亲口说出来的话,怎么样都不要相信,爱情可以是游戏,也可以是一场终生的誓言。”说着,男人掐灭了烟头,女子看着他,眼眶里有一些潮湿。
“我很难过。”女子抹了抹眼角,“难过自己的愚蠢。”
“愿意让我抱抱你吗?”男人张开双臂,“今天是2月14日,让我给你一个拥抱,安抚一下你凌乱的心绪。”
女子呆呆地望向他,静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走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我对这个人毫不了解,如果他是个骗子怎么办?算了,没有时间去考虑了,她心想。身下的身体是温热的,那样令人安心,散发出一股雄性特有的气息。
“你好软。”他说,然后慢慢地放开她,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彼此分开。
雨停了,路面散发出一股水样的香气,男人与女子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1点钟。
“你几时回北方呢?”女子咪咪笑,一个拥抱已经打消了她对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的诸多顾忌。
“明天。”男人抖抖簌簌地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天实在是太凉了,尤其是这南方冰凉的湿气。
“这么快。”女子吃了一惊,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原来他的手是特别白的,以至于在明亮的路灯下有一些微微发亮,手指细长骨节分明,忽然就让人有一些些心动。
“说的是啊,休假的时间太有限了,”男人的话音里略带一丝遗憾,“但是这一趟来得还是很值得的。”然后他的嘴角不易觉察地向上勾了下,急忙又吸了口烟,把身子融进身后的光晕里,“呃,有件事需要向你坦白……”
女子停下脚步,看向他的嘴唇“其实我不是GAY啦,嘿嘿嘿。”男人自嘲道。
“啊?”女子听闻,犯愣了半晌,然后……“哈……哈哈哈哈”忍不住大笑起来,那表情,映到路灯的光晕里,竟是如此动人……男人看着看着……就有些看着迷了……
灯光扑闪扑闪地打到地面上,映出两个交织的人影,微风轻送,隐约就听见小巷深处传来的某曲动人的歌——
乐音飞扬间,男人缓缓离开女子的嘴唇,“呃……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男人问。
“嗯~~我叫简佳,”女子腼腆地回答,“你呢?”她问。
“我叫嘉曜,”他迷蒙着双眼看向她,表情里有一种暖阳的温柔,“如果来北方的话,来找我吧!”男人说。
“……”女子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一些感动,“好。”她应道。
一辆出租车呼啸着向两人站立的方向飞驰而来,男人急忙去拦,等女子快要上车的时候,却又一把拉住她,“还有件事要跟你坦白。”他说。
“什么事?”
“……我爱上你了。”
这是一个雨季,是一个非常漫长的雨季,雨中有码农,有伪小资,还有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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