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负卿

作者: 温子犀 | 来源:发表于2018-06-05 14:55 被阅读205次

    序、

    觥筹交错中烛影自摇曳,喧闹的人声掩不住那丝竹雅韵,听着耳旁的恭维与奉承,淮西侯李沅却越发的酒意上头。

    侯爷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大功,可真真是年轻有为。

    是啊,不过二十有三便从一介平民变为皇上亲封的侯爷,旁人眼中的自己真当平步青云。

    侯爷官运亨通,更是得了当今圣上赐婚,何家小姐素有才名,您二位可谓是金童玉女

    才名?自己一介武夫,与那才女有甚的相配!

    回府的路上,淮西侯反复的念着那个令他心痛的名字:如儿,如儿……

    阿沅,酒醉伤身,还是用碗醒酒汤吧。

    阿沅,人都说八珍阁的鸭子做得好,我也想尝尝。

    阿沅,这衣服是我亲手缝的,你可千万穿着,不然会受凉的。

    如儿的那轻柔的声音不停的在耳边回响,李沅的脑袋几欲炸裂。

    一、

    李沅是个孤儿,父母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双双离世,那尖酸刻薄的大伯把他当下人一样养到七岁,然后就因为他吃的太多而把他仍到武馆。

    刚开始学武的时候年纪还小,所以师兄们总是对他使坏,偏他性子浮躁,耐不住天天扎马步的苦,所以经常被师傅罚跪,吃不上饭也是寻常。

    那天是他九岁生辰,师傅前日教了套拳法,李沅却手脚笨拙打不出来,师傅一起之下又让他在院中跪了一夜。快晨光熹微的时候一个穿了银红裙子的小姑娘走了过来,歪着头脆生生的问,你是被爹罚跪了么?

    他偏过头去不想理会,小姑娘却把嘴一撅。

    这样古怪的性子,难怪常被人欺负。罢了罢了,本姑娘心地好,不和你一般见识。

    喂,你跪了一夜饿不饿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那娇俏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等回答,小姑娘就用极大的力度把他拽走。

    果然还有不少吃食,喏,快吃吧。

    那一夜,李沅李沅吃了自己记忆中第一回饱饭,那小姑娘七拐八绕的得知今日是他生辰后专门找了一个白煮蛋出来。

    “来,你拿上它,先滚一圈在吃。”

    他愣头愣脑的为什么,小姑娘也回答不上来只是嘟嘟囔囔了一大串。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每年生辰爹娘都是对我这么说的,许是吉利吧。

    就是可惜我不会做面,不然热乎乎的吃上一碗,那就圆满了。

    算了算了,等我回去和娘学学,明年做给你吃。

    还她亲自做么?我很想吃呢。李沅默默的想。

    那一晚李沅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仿佛旧病的人终于找到药,又仿佛冻得久了骤然进入温室,虽然突兀,但让人依赖。

    从厨房出来时太阳正在升起,看着,小姑娘一蹦一跳的离开,那瞬间李沅感到,自己心里的太阳也升了起来。

    二、

    沅小子快进来,如儿这丫头可等你好久了。师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响起。

    那是除夕,师娘挑起门帘热络的招呼着,一边还挤兑师傅:你不是说要让沅小子去坟地守夜么,怎么还是带回来了。

    我教的拳法剑术这小子练的不错,我一开心就把他带回来了,不然他也是一个人过,如儿还要埋怨我。师傅有些脸红的反驳着。

    沅哥哥,我新学了一道锅包肉,你尝尝如何?如儿的声音依然娇俏。

    如妹妹做的饭都好吃,想来是得了师母真传。

    十三岁的李沅已经学会了怎么不留痕迹的拍马屁,师母乐的笑开了花。

    那沅哥哥多吃几块。如儿一边说,一边夹了肉放进李沅碗中。

    内敛的少年皮肤黝黑,却也能看出些微的脸红: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做这么扭捏的事。就是夹,也应该是他给如儿夹。

    本是吉祥如意的气氛,外头街上却响起凌乱的马蹄声——了不得了!夷人打过来啦!

    大旗飘扬,鼓金齐鸣,铮铮铁骨好儿郎奔赴战场。临行前师傅告诉他本打算过了年就把自己和如儿的婚事定下来的,如今这般,便只能等到自己回来了。

    五年后,李沅凭着自己用血换来的累累战功换了个从五品的武将官职,衣锦还乡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回师傅家,不想早已人去屋空,只剩院子里的一丛杂草,旁边的邻居好意告诉说,战事爆发第二年,师傅一家为免遭受迫害南下了,仿佛是去了师母的故乡。然而此后的一年李沅派了许多人手出去寻找,却无师傅一家丝毫踪迹。

    三、

    后来李沅也被调任江南。这日,同僚显得无事,硬是拽上他往秦楼楚馆乐子,推脱不掉的李沅只得干陪着同僚喝酒。

    这女子可是个妙人,五指纤纤恍如白玉,只是不知那薄纱之下是何等娇容。

    同僚指着一个弹筝的女子说,话中垂涎之意甚浓。

    薄醉的李沅抬首一望,女子也似心有灵犀一般抬起了头。只见肤色玉白,青丝略挽,一身银红襦裙瘦到不盈一握,柔媚的凤眼秋波欲流,很是像师母年轻的时候。

    如妹妹,你是如妹妹!

    女子指法未乱,眼神却变得激动难掩。

    同僚是知道李沅故事的,当下便去问了老鸨怎样赎身,老鸨开价五百两,李沅为官清廉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同僚却很是仗义借了他三百两,这才把如儿赎出来。

    原来当日师傅一家南下,半道遇见一拨土匪,师傅拼死带着一家人逃出,这还是难敌对方人多势众,银子被抢走不说与师母还送了姓名,留着如儿也是为了行不轨之事。如儿虽然一身拳脚功夫但力气查了许多,最后还是被土匪得逞。

    如儿也不是没有抵抗,可她虽会拳脚到底只是一弱女子,后来土匪头子玩腻歪了,便将她卖入青楼。

    李沅在暗夜里握紧了拳头,说,如儿,我定为你与师傅师母报仇。

    半月后那窝被围剿了,听到这个消息的如儿喜极而泣,又笑又哭。看着如儿和小时候不差太多的脸,他说,如儿,我们成亲吧,师傅当初就有此意来着。如儿只是摇头。

    为何?他不解的问到。

    我已非清白身,纵然你不介意,我又有何脸面与你结为夫妇,如儿哀哀的说。

    可是……

    阿沅,我知你情深,只是我无福消受。你既赎了我,从此往后我便做你的丫鬟服侍你,你也莫要提成亲之事了。

    你执意如此,我便听你的便是。

    后来他将如儿安置在自家院子的后厢房,从那以后,李沅每每回家便有热饭热菜放在桌上。他吃饭时,如儿便坐在一旁缝缝补补,他研读兵书,如儿就在后边弹筝,那筝是如儿自青楼里唯一带出来的物件。

    李沅也曾数次相劝,可是如儿总是不肯。

    如儿,她真的是一个贤妻良母,只是可惜了。

    如儿总是劝他再寻一门亲事,他只是不置可否。毕竟在他心中,只有如儿才是他的妻,虽然如儿始终不肯答应他,但如今两人相处犹如夫妻一般,所差的只是名分而已,叫他另寻妻子,他是断断不肯的。

    可叫他疑惑的是,如儿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哭泣。

    四、

    两人这般默契的过了一年半载,朝中却出了大事。

    皇上身子不行了。

    众皇子的斗争愈发强烈,李沅无意名利,自然不会战队,只是当日帮他赎出如儿的那位同僚不知如何得了三皇子青眼,一路官至正四品成了他的顶头上司,整日里狐假虎威。

    那次他被上司调任百里之外的军营练兵一月,回来时还喜滋滋的专门去八珍阁打包了鸭子,想着几天不见也不知如儿想不想自己,进了院门却被惊住了——这般凌乱,怎会是自己的家。

    这家,这小院子,如儿可是天天收拾的。

    院门口的两棵桃树枝叶零落,那是他与如儿一同栽下的。

    院中的葡萄架散落一地,如儿最爱的葡萄被踩得只余紫红色的汁水。

    后厢房空无一人,妆奁里的东西少了大半,绫罗衣物上满是脚印。

    那张筝,弦断了数根。

    后来他知道了,是他的上司,也就是从前的同僚,两人一同喝酒那次,就看上了如儿,所以当初才毫不犹豫的替他出了银子。

    后来上司便经常趁他不在家时借口拜见来骚扰如儿,刚开始只动手动脚,后来他的官慢慢升上去了,权力也有了,于是借着这一回调配了李沅的机会想悄无声息的劫走如儿。

    上司将如儿关了半月,威逼利诱都用尽了,如儿只是不从,后来寻了机会割腕死了。

    如儿是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傍晚自尽的,第二日天上挂着很是灿烂的一道彩虹,可是李沅的心,却是再也灿烂不起来了。

    这些事都是云月告诉他的。

    云月是当日与如儿同在青楼的好姐妹,打如儿进了青楼后便一直护着她。

    后来如儿被李沅赎出去了,云月被上司赎回去了,上司把如儿关着的那几日,就是让如月守着的,如月虽不愿意,到底还是迫于威视照做了,时不时的劝上几句。

    如儿与李沅的故事,云月也是那时才听全乎的。

    上司是仰国公的妻侄,自小受国公夫人的喜欢,也算是出生豪门了。皇子夺位,仰国公站了三皇子的队,所以上司有三皇子撑腰。

    李沅不蠢,知道凭一己之力报不了这血海深仇,便走了各种门路投靠了二皇子,慢慢得了二皇子器重,甚至一回还机缘巧合的救了皇子嫡出儿子的命。

    也是李沅会挑人,后来这个素有贤名的二皇子登上大宝,他就成了开国功臣,得封淮西侯。

    又按捺了半年,坐稳帝位的新帝处理了自己的心头大患仰国公一系,李沅也偷偷添了把火。

    他从前的同僚、上司,仰国公的妻侄,迫害如儿的凶手,因为触犯了多条律令被处以车裂。

    五、

    李沅多方打探,买下了云月,想要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如儿经历的一切。

    云月说,如儿如青楼的第三日,就挂牌接客了。

    她的第一位客人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姓梁,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云月说,梁公子的背影与李沅有些相似。

    如儿一开始不愿意,只是哭,梁公子得知了她的身世,倒也没生气,反而细细安慰,也没霸王硬上弓什么的。

    后来梁公子把如儿包了下来,时常的就来找她,所以老鸨对如儿的态度总是很好。

    那架筝,也是梁公子送的。

    梁公子对如儿说,姑娘的故事令小生颇为动容,只是与礼法世俗所拘,不得赎姑娘出去,只能送一架筝聊表心意。前人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只望姑娘肯把我当半个知音,时常为我抚首曲子。

    如儿最常抚的,就是《汉宫秋月》。

    后来梁公子也要上沙场了,临行时给了老鸨一大笔钱让她看顾好如儿,又向如儿告辞。

    梁公子说,如儿姑娘身世可怜,小生本想这样照顾姑娘一辈子的,可惜我福薄,明日就要服徭役了。临行之前特来一别,希望姑娘此生顺遂平安,情郎在战场安然无恙。

    一年后消息传来,梁公子死了。

    云月得知梁公子的死讯后问哭了一天的如儿,你喜欢他么,为何这般伤心。

    如儿说不是,只是他与我的心上人颇为相似,我担心心上人也战死沙场。

    如儿被关起来那半月,云月问她,你恨李沅么,要是当年他没上沙场,你此时早已成了孩子娘,若是他早日提防那混蛋,你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如儿说不恨,一点都不。这都是她的命,就像阿沅自小学武,征战沙场就是他的命,保护黎民百姓也是他的命。

    阿沅虽脾气固执古怪,可内心依旧淳善,他想不到要防着别人,我不怪他。只是可惜今后生辰,再没人给他做白煮蛋与长寿面了,八珍阁的鸭子,我也吃不上了。

    云月说,如儿是穿了一身银红色的襦裙笑着走的。手腕处流出的血与银红的衣衫混为一体,和着蔻丹的指甲与艳丽的朱砂仿佛女儿家出嫁,桌子上尚摆了陆放翁的诗集和一碗未动筷的阳春面,床两旁红艳艳的烛光就像是绵延万里是霞光。

    只是这霞,却是晚霞了。

    新帝对李沅说,朕知道你心里有人,只是你也要人照顾,何家小姐温文尔雅,你好好待她,她自会与你相敬如宾。

    大婚前日云月自请替守如儿的陵墓,李沅赐了她恁多金银。

    大婚之日入了洞房,满目的红却让李沅想起云月说的场景,掀开了盖头新娘粉面含春,欲流的烟波有些像他与如儿青楼重逢那时候。

    终、

    何氏五年产下两子一女,分别叫如安、如平和如宁,京中贵妇无人不羡淮西侯夫妻和睦,李沅忙着教导儿女,得闲了也时常扫墓,顺带着听云月讲讲如儿当年的事。

    云月总是备着如儿喜欢的花茶。

    数十年后,如儿黄土白骨,只在画卷中笑靥依旧如花。

    数十年后,李沅儿孙绕膝,满面皱纹掩不住迷惘遗憾。

    她是他的朝阳万丈,他本想守她一世安宁,可终究还是负了她,两次都负了她。

    两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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