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短篇小说)

作者: 云水居 | 来源:发表于2018-06-30 07:29 被阅读109次
    火车上(短篇小说)

    女人把泡好的方便面轻轻推给那个坐在小桌旁边的男人,小声说,吃点吧。那男人有三十几岁的模样,脸颊消瘦,两眼空洞无神,头发凌乱,像是得了什么病。男人挪了挪屁股,伸出一只筋骨毕露的大手又把面桶往眼前拉了拉。那只手应该是长期劳作的手,坚强有力,与他的面容是那样的不符。他用叉子挑了方便面,慢慢往嘴里送,一下一下嚼着,吃得很慢。吃了几口又停下,又开始望着窗外。女人看了会儿,又轻声劝,趁热吃点吧,中午就没吃多少。男人转过头来,还是没说话,又低头吃了几口,还喝了些汤,就把面桶推开了。然后目无表情地看着女人,有些不耐烦又有些有气无力地说,你吃吧。

    女人望着男人,轻轻地问,不吃了?不待回答,又说,累了,就躺会儿吧。说着从铺上站起来。男人叹了口气,用双手撑着身子,又往卧铺中间挪了挪屁股。女人赶紧蹲下身子,伸出手把男人的鞋脱了,然后又站起轻轻一手扶住他的背,一手慢慢抄起他的腿,嘴上还不停说着,慢点,慢点。男人痛苦地慢慢平躺在了铺上。

    大妹子,大兄弟这是咋了?坐在对面下铺的一位中年大姐问。

    哎,没啥大事。女人叹了一口气,又说,腰椎间盘突出。

    这,怎么不去医院呀?这病最怕坐车了,要在硬板床上静卧。

    去看了,医生说要住院。女人无奈地说,看病太贵了。

    我坐在卧铺车厢过道的座位上看着她们,女人在小桌旁坐了,把方便面桶拉了拉。女人也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脸庞红带黑,略显憔悴,梳着一条马尾辫,上身穿着一件洗地发白的蓝西服,下身穿一条也是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一看就知道穿了好长时间的半根黑色皮鞋,皮鞋好像很久没打过油了,皮子褶皱泛白。

    对面的中年大姐看着一下一下吃方便面的女人,问,你们是打工的吧?

    女人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中年大姐,把面咽下去说,是。

    那中年大姐问,在哪?

    工地。

    干啥?

    拉沙子、拉砖、装车,什么都干。

    咋就椎间盘突出了呢?

    也是该倒霉,那天他拉一车砖,上坡使劲没注意,腰就不让动了。女人又吃了一口面,抬起头接着说,送到医院,照了片子,医生说重度,要住院。

    哦。中年大姐停了一会儿说,以后怎么办?也得治呀?

    在门诊做了几天牵引,现在慢慢走路行,剩下的回家治。这也干不了活儿了,老家便宜点。

    火车还在哐当哐当地前进,已经是下午七点多了。车厢里满是方便面的味道,很多旅客都在吃晚饭。一个女服务员推着餐车从车厢过道走过,一边走一边吆喝,盒饭十五,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

    对面中年大姐要了一个盒饭,一边吃一边说,一个破盒饭就要十五,太黑了。

    没人接茬,男人好像睡着了,女人正望着窗外。窗外的杨树这三棵那五棵,稀稀拉拉,无精打采。好不容易看见成排的,叶子还被虫子吃掉差不多了,在这夏天阳光里,就像一个男人得了斑秃。玉米地里有除草的农民,有的戴着草帽,有的没带。还有的肩上扛了锄头正从田里往外走,这是完活要回家了。楼房、平房、汽车、驴车、拖拉机、白杨树、公路、田间小路......不管什么,都一闪而过。记忆里也许会留下个影子,可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和其他出行时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再难分彼此。

    中年大姐刚吃完饭,售货的小车又推回来了,还是那个女服务员在吆喝,声音清脆,盒饭十块,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

    怎么这么会儿就十块了?中年大姐瞪着眼问服务员。

    服务员看了一眼坐在卧铺上看着她的中年大姐说,等我再推回来就五块。

    中年大姐张了张嘴,没说话。车厢附近的人看着她们,也没人说话。

    小心餐车,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盒饭十块。服务员一路吆喝着过去了。

    给我来一盒。前边车厢有人要了一盒。

    怎么这样?中年大姐嘟囔。好像吃了很大的亏。

    我对面坐着的大哥说,火车上都这样,最后再推回来就五块了,凉的,您吃的是热的。您好长时间没坐火车了吧?

    那大姐看着大哥说,可不,都七八年了。还是我们那口子在世的时候出来过,那时我们也是带方便面。这次出来玩,闺女说吃方便面不好,让我在火车上买盒饭,还热乎。我就没带。

    那大姐一边说着话一边掏旅行包,从包里拽出个塑料袋来,解开,拿出两根黄瓜,递向女人说,大妹子,吃根黄瓜,刚才忘了,洗好的。

    女人忙摆手说,不吃不吃。

    这有啥,不就一根黄瓜吗?拿着,给大兄弟一根。

    女人接过黄瓜,说了声,谢谢!

    这有啥谢的,吃完,还有。

    那大哥,那小伙子,给。她又拿出两根递给那个和他说话的大哥和我。

    我们也忙说谢谢,接了。

    能在一个车厢就是缘分,你们说是不是?那大姐一边咬着黄瓜一边对我们说。

    我们都迎着说是。

    我对面的大哥又问中年大姐,大姐,您到哪旅游?

    西安。我和我们那口子以前去过,这他都过世五年了,我也退休了。没事,到兵马俑、华山看看,看看有啥变化没有。人一到岁数,就爱怀旧。

    大姐,您多大就退休?

    五十啦。

    不像,真的不像。

    不像?也五十了。

    您以前在哪上班?

    书店。

    ......

    我们听着他俩聊,聊了一阵那大哥又问我,小伙子,会下棋不?

    象棋?

    嗯。

    会。

    那咱们下一盘。

    他又回头对中年大姐说,大姐,我俩下盘棋。

    中年大姐说,下吧,下吧。

    那大哥站起来,拽头顶的包,把拉链拉开,从包里翻出一副旅行象棋来。

    那中年大姐又继续找女人聊,还是那中年大姐问,大妹子家还有啥人呀?

    女人吃完黄瓜,好像身心也放松了些,说,两个孩子,还有公公婆婆,公公瘫在炕上好几年了,家里主要是婆婆照顾。

    不容易,不容易。大姐表示理解,孩子都几岁了?

    老大上大班,老二刚两岁。

    上有老,下有小,老人还有病。要劲呀!大姐咬了最后一口黄瓜,把黄瓜尾巴丢进垃圾桶。

    女人叹了口气说,摊上了,有啥法?不是他有这毛病,我们从不买卧铺的。走了,工钱还没结呢?

    不是按月发呀?那大姐很惊讶。

    有哪个建筑公司按月发呀?女人有些气愤地说。

    那怎么发?

    都是先发生活费,工钱一天不到年底一天不给结。

    一月发你们多少?

    一般一月一人先发五百。

    还这么点儿?

    嗯。

    那还差你们多少?

    我们两人,他一月三千多,我二千多,合起来一月六千吧。我们今年干了五个多月,他有病,从公司借了三千,我们又耽误十多天,差不多还差二万左右吧。女人一边扳着手指算着一边说。

    你们回去了,那钱怎么办?

    我们想先结了,老板说没钱。没办法,告诉老乡了,他们年底给结,也不知道能不能要回来。

    这样啊。以前只是听说农民工讨工资难,还真没遇到过。中年大姐有些感慨。

    沉默。

    隔壁铺位不知说的什么传来阵阵笑声。

    我赢了大哥一盘,起来去厕所。从过道一路过去,车厢里干什么的都有,有聊天的,有打牌的,有看书的,有看窗外风景的,有睡觉的......总之,都在想法打发这旅途寂寞的时光。

    我回来,大哥指着棋盘说,码好了,咱们继续。

    我坐下来,继续我们的较量。

    旁边的两个女人这时都在看着窗外,窗外的山川河流一闪即逝,太阳已经明显下坠了。她们都在想什么呢?也许女人生活的艰辛给了那中年大姐很大地触动吧。

    一个城市人很难真正理解农村打工者的困苦的。他们背着行囊来到这个城市,走完一个工地又一个工地,白天在工地挥汗如雨,晚上住在铁板房子里,冬冷夏热,他们有多少酸甜苦辣,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家在市远郊的一个县里,每到年底县委县政府门口都会聚集好多上访的外地打工者,不说天天有,但一周最少也有三次吧。他们背着行囊带着铺盖,和信访办的人交涉,有时甚至夜里很晚还不离去。上访的目的只有一个,讨要工资。工作一年,要过年了,要回家了,钱还没有发,哪个又不着急呢?找不着工作着急,找着工作老板不给结账更着急,哪个又不上火呢?如果一个人在老家或老家附近就能挣到钱,谁还会来这么远的地方。中国人是最恋家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是一句瞎话。

    男人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坐在铺上的女人回过头问,想起来?

    男人说,喝口水。

    女人俯下身子,慢慢用力扶起男人。待男人坐好,把水给端了过去。

    男人好像渴坏了,咕咚咕咚,一大塑料杯子水被他喝了多半下去。

    窗外已经全黑了。

    我和大哥的棋已经结束了第三盘,大哥说,不下了,不下来,开不了和啊,老弟厉害,佩服。他连输了三盘,再也没有下的兴趣。

    我尴尬地笑笑说,我上学的时候学过,在县里还参加过比赛。

    大哥伸出大拇指,笑着说,怪不得这么厉害。

    女人问男人,饿不?

    男人说,还有烧饼吗?

    还有一个。

    给我。

    女人从包里找出一个塑料袋,递给男人。

    男人一口一口咬着烧饼,手扶着水杯,眼睛望着漆黑的窗外。

    女人坐在男人旁边,眼睛望着吃烧饼的男人。

    车厢里有人已经洗漱回来,打牌的也已经收了,有人脱了鞋开始往上铺爬。

    那中年大姐也去洗漱了。过了一会邀请我下棋的大哥也去了。

    男人吃完了烧饼,喝了口水,还是那样静静地望着窗外。窗外黑洞洞的。忽然,一辆对面来的火车呼啸驶过。车厢好像都在震动,一会儿又归于平静,像一阵风,不留一丝痕迹。

    我爬上了上铺,把被子盖在身上。我看见女人又轻轻扶着男人躺下了,给男人盖上被子,男人说,热,盖着点腰就行了。

    女人也爬上了上铺,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睡着了,但车厢里肯定已经有人睡着了,呼噜紧一声慢一声传来,在静静的车厢里有节奏地响着。

    咣当咣当,黑夜里,火车前进的声音也很有节奏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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