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笔记本,孙绪真不敢面对这些文字,每一句话仿佛都是另一个自己在作祟。无病呻吟,故作高深。他甚至记不起在什么时候写的,是丁裕家离开之前,还是丁裕家离开之后?
“李文武什么都没留下,”吴老师转过身悲凉地说,仿佛挣扎在濒临崩溃的边缘,“一句话也没留下。那天清晨,和往常一样出门,只不过是去了天台。高二的时候,李文武就不再住校了。有天上午,他和母亲因为成绩排名而争吵。他慢慢靠近窗户,一只手抓住屋外的晾衣杆,用李文武妈妈的话来说,就好像整个人随时准备翻出去。正因为看到这个情景,当天下午他母亲就来了学校。那时候我才知道,李文武本来是想读文科的,但因为他母亲的缘故才被迫选了理科,吵了很多次。大学好选专业,毕业好找工作,这是他妈妈的理由。虽然一开始李文武的学习退步得很厉害,但后来还是赶上来了,名列前茅。
“这事儿,好像就这样结束了。可李文武,一夜之间就变了个人,他不说话也不跟任何同学交流。我知道他压力大,所以经常找他谈话。他总是顺从地说,好的,没事,不会之类的。在家里也不和母亲交流,吃了饭便直接学习,从不休息。这是我去了医院,听他妈妈说的。
“就因为分班?李文武这样说,我们便轻易地相信了。作为班主任,我一直认为我是了解他们的,我们和睦相处……有人说是抑郁症,但抑郁症又不是感冒,怎么可能会有人突然想要杀死自己然后就去做了呢?他一年前就想过要自杀……整整一年……高中之前也有类似的过激行为……我一直盲目地以为李文武只要成绩好起来,他也就会跟着好起来了……
“坚持撑完高二……作为老师,我知道这样说不对,没有人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以及精神上的折磨……那些文字意味着什么呢,对他而言。或许是其它的原因,我不知道,只是猜测……但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度过自己那关。跳楼的前一天晚上,他妈妈又说了很多学习上的事,李文武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没说一句话。临睡前,他还跟妈妈道了一声晚安……就一声,晚安。”
李文武是否在那时就已经决定了呢?黑夜漫长,无声的晚安是他最后的告别。躺在睡床上的他是否有做梦呢,是否会和自己一样身陷于恐怖的噩梦呢,那里有着像是腐烂脊椎的丑陋触手;又或者,一个宛如天堂的美妙梦境,即便这个天堂建筑在地狱之上。
“孙绪真,我让你来,并不是要你解释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文字。”吴老师看着笔记本沉重地说,“有时候连最亲近的父母都有可能是最不了解自己的人,我现在才明白李文武的笑容有多么的孤独和无助。我是个老师,却没能从这个职业里挣脱出来真正地帮助他,如果没有发现李文武的笔记,这或许就只是一场令人痛心的意外。”
“吴老师,我……”
“什么?”
“我……”孙绪真欲言又止地掩饰了心底的忏悔,这本属于另外一个人,“我会好的。”他说。
“我知道,隔离区。在设立之初我就不同意,秦璐秦老师也一直反对,但现在,越来越多的班级仿效,甚至从高一就开始划分。很难说服其他的班主任,我正在跟校长沟通,但……”
“我没关系的,运动会之后就能调回去。”
“今天找你,只是想单纯的谈谈。李文武自杀的消息很快就会在学校传开,但有些事,我希望你能知道。”
“我明白。”孙绪真难过地点点头,起身把笔记本放在桌上。
“留着吧。我想,他也希望能给你。”
“嗯。”
“等等,”吴老师叫住孙绪真以一种不允质疑的口吻讲道,透过镜片,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坚毅且执着,却又逐渐消逝在悔恨和哀思之中,“他不是大家说的那样。”
熄灯后,孙绪真躺在床上辗转反则,最终还是起来了。他一页页地翻阅着李文武的笔记本,认真、仔细。笔记本上文章编排的顺序,并不是孙绪真创作的时间顺序,这仿佛是李文武的情绪,他的独白。忽然,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令孙绪真感到震惊,在笔记本中有一页纸被碳素墨水所涂抹,钢笔凌乱地画着如同密集粗糙的黑色毛线,沉甸甸的一整片污迹没有半点空隙。孙绪真把笔记本举到壁灯下,隐隐约约中能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笔画,但未能辨认完整的字体。这是李文武的遗书吗?还是他所记录下的内心苦楚与挣扎?再或者,这只是孙绪真一厢情愿的幻觉。李文武除了一声不被在意的晚安外什么也没留下,就这样走了。孙绪真把笔记本推上床头柜,却一不小心把边缘的英语书挤了下去,一块白色的碎片掉在旁边。这是穆芷善塞给他的照片,多年前的柳宫花是如此的开心和烂漫,就和晚自习时一样。孙绪真把照片夹进笔记本,在楼道的阶梯上柳宫花温热的身体里流淌的是鲜活的血液,他相信他所相信的。夜深人静,孤寂冷清,孙绪真陷入半梦半醒地臆想……
消失,某人。
觉得奇怪吗?所认识的某个人突然就消失了。不是死亡,不是意外,不是失忆,就那么凭空地——一觉醒来,就消失了。只要睡着,只要醒来,就会有那么一个人——消失。出现在月球上么?孤立无助,撕心裂肺地吼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更没有半点回应。太远了,太远了,地球是那么地远。寂寞,就和在地球上一样?太远了,太远了,人心是那么地远。隔阂?太近了,太近了,那是眼睛的盲点,可以视而不见。
每天都会有人消失,但如果告诉你,就像先前所说的一样。会抓狂吗?会不会撕扯自己的头发,因为记不起太多人的面容。想去找他们,但是太多了,太多了,多到不知从何记起。也许几分钟前还见过面,也许十几年来杳无音讯,但依然记得。现在,要去见一个人,因为不确定明天所消失的那一个是谁。去见谁呢?陷入苦恼,自责,愧疚,悔恨……最想见的,要快,时间不够了,眼皮太沉了,那个人是谁……
害怕,担心,紧张,越是这样越犯困,那个人就要消失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某人从地球上消失?周围的人?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不是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实际上,只有一个人消失了——那就是自己。被困在了所谓的“月球”,遥望那黯淡的蓝点眼睁睁地忘掉他们。又在发疯了?在拼命地回忆?自始自终,唯一不变地只是那个人?那个神奇地,将要消失的,或是将要忘记的人?
消失的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存在的无论是地球或月球,这有区别吗?
次日清晨,孙绪真头昏脑涨地回想着昨夜的梦境,不算是个噩梦,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正如吴老师说的那样,李文武跳楼身亡的消息已经在学生间传播开来,大家议论纷纷各自发表着对生死的见解。无一例外的,师生们都认定李文武做了蠢事,是对生命的亵渎。透过窗户,孙绪真看见穆芷善黯然伤神地在走廊徘徊,她不愿和翁予韶谈论李文武,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会。为了稳定人心,以正视听,上午第一节课由各班的班主任做临时演讲。
“……表示同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自私的……是否有想过……辜负……面对……”
孙绪真感到四周有一层扭曲空间的屏障,将自己与他人相隔。旁边的田坤和杨帆依旧玩世不恭,躲在书堆后玩闹。他们嬉皮笑脸的样子非但没让孙绪真觉得厌恶,反而认为这样活着也不错,至少还能看得到。雷振铭痛心疾首的演讲神摇目夺,几乎把话说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恍惚之间,孙绪真仿佛听见了李文武妈妈怆地呼天的哀嚎,那震荡的音波似乎快要爆裂他的耳膜、他的眼球、他的血管、他的心脏,而丁裕家的父母也曾遭受了这样的罪过。这一整天孙绪真似乎都没看到柳宫花,而且晚自习后她也没有留下来。
回家的路上,突如其来的穆芷善偕同在孙绪真身边,她了解笔记本上的文字而后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孙绪真默不作声,心怀愧疚地倾听着。
“我们有追求生命、自由,还有幸福的权利对吗?”孙绪真惘然地问道。
“什么?”
“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会怎样?”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会怎样。”
“为什么要凭空消失?”穆芷善有些恼怒,“就因为李文武的事?他死了,你活着,我也活着。他选择了跳下去,他就跳下去了。如果当时有人在场,我会伸手拉他,你也会伸手拉他,可是我们不在。”
“如果……”
“我倒是很高兴能听见你说这两个字。他杀死了自己,但这不能用对错来衡量。我知道你是不会认同今天上午雷振铭所说的话,我也不认同。我不认同并不是有自己的见解,而是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认同,我期望你能告诉我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
穆芷善把笔记本推回孙绪真的手里,“真相就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在我们面前诋毁李文武。”
她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令他振作起来,脱离抑郁的苦海。她纯洁的笑声仿佛可以洗涤一切尘埃,即便是在心灵角落。孙绪真想和穆芷善一起吃冰淇淋,可这里只有他一个,在这条漆黑的路上至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消失的不是自己,是穆芷善。如果她消失了会怎样?
“真相?什么真相?”
“真相就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在我们面前诋毁柳宫花。”
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孙绪真感受到了来自空气的密度和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
“真相?什么真相?”
“真相就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在我们面前诋毁丁裕家。”
穆芷善不曾出现,孙绪真栽倒在床上,丧失了负隅顽抗的意识。黑暗的天空仿佛有一个幻影飞过,无言的沉默源自心中的寂静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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