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再严重的感冒,只要过了七天,就一定会好起来,无一例外。
可是没有人告诉张晓蕾,一场心灵的重感冒,要多久才能好起来。
所以当患者家属围在胸外科门诊外争执不清时,她挤开众人站到了赵君城的面前,并且咬字清晰的说:〝这个官司我帮你打,医生误诊当然要告,这和在手术台上出了差错性质一样恶劣,病人进了医院不是动物进了屠宰场。若是大夫连这个基本的道德底线都没有,就应该叫冷血杀手了吧?我说的对么,赵医生?〞
她嘲弄而冰冷的目光迎上赵君城复杂又愤怒的眼神,张晓蕾不为所动地盯着他,扬起了嘴角,〝这个官司我打定了,不告的你身败名裂,我誓不罢休。〞
赵君城凑近她的耳边,话都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张晓蕾,你别在这里火上浇油,公报私仇。咱俩的恩怨私底下怎么解决都行,这里是医院,官司也不是闹着玩的。〞
〝你误会了,赵医生。我是一个职业律师,我们之间也算不上什么恩仇。至少先翻脸不认人的不是我。你当初说不能再联系我的原因是什么来着?哦,对了,没有共同语言是吧?你和你的前女友在宾馆里拍那么一张照片贴到网上,还怨我思想有问题?!新欢旧爱都要是么?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啊!〞说着,张晓蕾一把推开他,将自己的名片趾高气扬地递给闹事的患者家属,〝找我打这个官司,免费!〞说完这句话,她便在赵君城恼怒成羞的咬牙切齿里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赵君城拿着病历单的手用力捏成了一个拳头,之后他奋力地一挥,纸片满天飞舞。他对着周遭一群围观的人吼道:〝看什么看?!死的又不是你们家的人!〞
刚刚走出医院的张晓蕾站在门口,听见了身后赵君城怒气未消的斥责声。
她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一点二十五分,2011年3月7日。
距离他们初次相识的日子,已经整整过去了七年。
赵君城躲在办公室里一个人抽闷烟,这烟本来早就戒了,今天让张晓蕾这么一气又突然抽了起来。他把短短的烟头一把掐灭在烟灰里,抓起手机翻出她的号码。一个人对着屏幕看了半天也没有按下确认键。
打过去又能说什么呢?无非是一场给他添堵的骂战罢了。何况她现在还是个律师,自己医患关系的案子还抓在人家手里,除去已分手的恋人关系,只剩下被告和原告。下午她把话说得也再明白不过了,这一次她不仅是公报私仇,还要他血债血还。
张晓蕾那个又倔强又坚决的表情一直占据着他的脑海,像极了五年前她甩给于菲菲一个耳光后的样子。只不过那时她说,君城,跟我走。现在她说,告他,我来当律师。她的愤怒,她当年的伤心与绝望,终于在这个时刻里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她恨他,恨到骨子里,因为他给过她最动人的海誓山盟的承诺,却在宾馆里牵住了另外一个女孩的手。
换成谁,都不会放过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吧。
他的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来,提示收到了一条新信息。
迟疑了一下,他还是点开了。
上面写着:【我也希望我的仇恨可以像一场感冒一样七天以后消失不见,可是这些年来,似乎我为了麻木自己已经注射了太多抗生素一类的东西。所有的仇恨,所有的不甘,如同已经变异的病毒一样,再也无法被彻底消失干净。也许,我应该狠下心给自己做个化疗,杀死病毒,也杀死好的细胞。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发件人:张晓蕾】
赵君城抬头看了一下窗外,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张律师,真是太感谢您的出手相助了。我和陈数的爸爸都是农村来的,没什么钱,家里一辈子的积蓄都花在医药费上了。更别提找什么律师了。〞陈数的妈妈一看就是农村务工的人员,朴实而拘谨。
张晓蕾打断了她,〝我说过是免费的,就绝对不会要你们一分钱。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还是说说误诊的事吧,我看过病历〞陈数好像并不是在这里做的手术吧?〞她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从字迹熟悉的病历单上移开,抬头去看对面那个表情拘谨的女人。
〝是在县医院做的,第一次去看时人家说孩子的病情比较特殊,建议去市里好一点的大医院再看看再决定。然后我们就找到了赵医生,那天下午他看了看孩子的片子之后就让我们去做CT。可是张律师,我们哪里有那么多钱啊,连路费都还没还清人家,这么贵的检查实在负担不起啊。所以陈数他爸爸就问赵医生,能不能不做了,他说那就先开点药吧,也没什么大问题。谁想到...一回县上人就昏迷了啊,人家说你们找哪个医生看的,这个药根本不对啊!闹到后来,孩子连一点意识都没有了...〞说着说着,陈数妈妈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张晓蕾皱了一下眉头,一方面她并不情愿看到别人这样哭诉悲伤,一方面又从心底涌上一种成份复杂的同情。之所以说成份复杂,是因为亏欠对方的人,同样是赵君城。
他们是高中同学,曾经在全校师生眼里天造地设的一对。他是班长,有野心有抱负,好强又执着。她是宣传部干事,开 朗倔强,重感情,亦是不肯轻易服输的人。情绪不好时他脾气暴躁得像个小孩子,她都是不动声色委屈求全地一一忍下。因为她爱他,甚至在岁月的磨砺里把这种宽容视为了生活的一种惯性。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人心都是会变的,何况是他。
大学刚上满两年,他就执意一个人去了美国念医学学位,走时他还信誓旦旦的说,未来的一切他都会替她自己安排好,总有一天,他会给她最好的生活。
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还有频繁的邮件和网络留言,她大概还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和什么样的人来往。可是渐渐的,他开始不再理会她的一切,开始以时差为借口关闭在线的聊天窗口,开始对她的言语坦露出淡漠。终于有一天,他说,晓蕾,我们分手吧。
却不像是真正意义的分手。
他似乎仍把她当个举无轻重的朋友,有时会几个月杳无音信,有时又突然整宿的找她聊天,和她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她知道他来找她时,日子大都郭的不顺心,大学里形形色色的人不仅满足了他的野心,也在不同程度上挫败了他的骄傲。他说话变得滴水不露,感谢着她的耐心和关怀也有意地拉开一些距离不让她找到他。
她当然知道他的顾虑,因为这个世界不会有第二个女孩比她更了解他了,他说过的,他会成为一个成功的人,有自己的事业和衣食无忧的生活,不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如此这般层层筛选下来,她终究不是那个可以许他平步青云的最佳人选。尽管她依旧愿意相信,那些年来他会对她如此的信赖,是因为他还爱她。可她也清楚,他早不是那个当年可以为了她奋不顾身的赵君城了,哪怕她还是那个为了成全他幸福放弃交换生名额的张晓蕾。
在爱情这件事上,只要有一个人变了,就都变了。
〝我会在搜集一些证据的。必要时,会请你们出庭作证。不过有一点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严格意义上这不算误诊,因为是你们放弃检查的。当然,他有他操作不规范的地方,我会尽力而为。〞她微笑了一下,强行让回忆从脑海里抽身出来,转身把病历单丢进抽屉里,合上抽屉的那一刻,她再次看见了几年前未来得及寄出的明信片,她的每一个字,还写的那么的认真。
封面是一大束斜插在花瓶里的风信子。
这些年来,之所以没有扔掉它的原因,也许只是因为,风信子的花语,叫做重生。她却不知道要怎样重生。
她走到窗户边上,探头看了看没有云痕的天空,谁又能想到,昨夜在这里倾泻而下过一场怎样的大雨。就像不会有人知道,三年前他拉着于菲菲的手从宾馆出来时,她是怎样在拐角兀自松开了拎着行李的手。
包里红润的苹果,在旧金山阳光灿烂的街道上,散落一地。
早上赵君城到医院时就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氛。护士台的小刘收敛起了平日里嘻皮笑脸的模样,用同情的目光幽幽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要死的人一样。
办公室的门开着,张晓蕾穿一身淡米色的风衣从落地窗前转过身来。
在他开口之前,她没打算说什么,她在这些年的历练里早就学会了应该把先发制人当成一种不成熟的愚蠢。如果你都不知道对手下一步要走的是什么棋,怎么会有胜算呢?对手,她暗自苦笑了一下,什么时候,连他都成了自己的对手。
“晓蕾,上个月...于菲菲结婚了,是她们外企的老板。”他突兀地说。在他们之间谈起于菲菲绝对不是个好选择,可是看着她眼里疼痛至极的冷漠,他忽然间就记起了这个拆散他们的女人。不,也许不算是拆散,是在恰如其分的时间里让他顺水推船地甩掉张晓蕾的借口。至于为什么要甩掉张晓蕾,连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只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她温暖美好的笑容里看到了对幸福的那种憧憬,对于一个一生都在为了事业为了地位漂泊的人来说,这或许是一副最重的枷锁。
说到底是他怕了,他迟疑了,他不相信他真的可以许她一辈子的宁静安逸。而她还那样的坚定还那样的简单,他担不起这样一个童话般神圣的结局。所以他逃走了,用了最不光彩的方式。
其实在宾馆里举起手机的那一刻他想过以后,他甚至隐约也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后悔的。可是人在进退两难的境地里,依旧会跟随着巨大的惯性硬着头皮前行,手指轻轻一按地将照片发到网上的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恒久地抽离出了生命。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在那一刻之所以站在镜头前笑得灿若桃花的于菲菲身边,的自己,会笑得那么的牵强。是因为在他心里蛰伏得最后一点良知也站了起来。没错,他瞧不起自己,以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
此刻,她笑得有几分凄凉,却依旧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淡定。
“赵医生,每一本病历,你都会这么用心去修改么?在出事以后?”她淡淡地说,眼里划过一丝嘲弄,走到门口,再次回头,“对了,传票压在台灯下了,这周四,给你留了些时间请辩护律师。我想,于菲菲现在的钱,找个好律师应该不难吧?”
“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对么?”在张晓蕾离开的那一刹那,他追上去的这句话让她背影僵持在门口。
她回身,眼眸里泛着一层叫作决绝的忧伤,却把脸庞衬得更加倔强。
“赵君城,你心有不安的原因是因为不确定我会不会原谅你呢,还是你想说服自己,后来的那场车祸其实不是你的错?”
“车祸?”他睁大了眼睛,“你出车祸了?什么时候...”
她很慢地掀起脖颈后的头发,露出一条狭长的延至后背的伤疤,它的样子依旧提醒着每一个看到它的人去想象,当初它被缝合起的那一幕,有多疼痛。
“四年前,在旧金山,我站在路边等一个整整三个月杳无音信的男人,结果看到他和女朋友从一个宾馆里走出来,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小步,然后——”她悲切地笑了一下,“就没有什么太漂亮的然后了。”
他的表情是震惊的,难以置信的。所以四年前她会如此干净利索地同意分手,会这样干脆果决的消失在他的世界,并不是她的漠然或者麻木,而是一条疤,斩断了她所有的不舍,所有的心存侥幸,和善良无辜。
“对不起,我不知道——”
“够了!!”她的声音是严厉的,“我们周四见吧,赵医生。”
赵君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低下头便一眼看见了那个被人打开的抽屉,放病历本的抽屉。抽屉本身当然是有锁的,四位密码,可她还是打开了。
因为密码,是他的生日。
护士台几个值班的护士一边在台前交头接耳,一边侧头看赵君城收拾东西。想必他是得辞职了,那个主动站出来的张律师,几年来几乎没有什么败诉的案例。更何况现在她手里有人证有物证,只要耐得住性子,只怕单是医院这头也是耗不起的。
赵君城倒是没有多难受,收拾东西时他就在想,这些年里他到底得到了什么?事业么?但终究是没能驻扎在美国,也没有在国内最好的甲级医院里留下什么丰功伟绩,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成就一番宏图大业的,因为他有野心,也狠得下心。却时常觉得自己的人生是那么的力不从心。像一叶扁舟,漂浮在茫茫的大海上,找不到自己目的地的方向。
而他的爱情,也终是倒塌在于菲菲的一句“我们结婚吧”之后。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回绝了她,因为他对她没有爱,也没有情。四年前他可以用一纸承诺哄她回国,可以骗她用她父亲的权势给自己一个主治医师主任的位置,四年后,他却不能昧着良心,把谎圆一辈子。
“赵医生?”护士在门口小心翼翼得叫在兀自发怔的赵君城。
他抬头,轻轻得笑了一下,“什么事?”
“快递,刚到的,签收一下吧。”护士向边上挪了一下,好让邮递员过去。
是很薄的快递邮件,同城的。他并不记得,在这个城市里,他还认识谁。
他撕开信封的一刻,一张残缺的照片从里面滑了出来...着照片是...是原本在他抽屉里锁着的那张!他和晓蕾,在万里长城金色的夕阳里。
而现在,照片却只剩下了他的这一半。
还有一张字条,她的字还是那么好看,尤其是写他名字的时候。
“赵君城,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动了你的照片。但我想,你已经不再需要它了,至少是我的这一半。”
还有一张撤诉单,患者家属签过字的。
底下另有一行字,写得更外工整而认真。
她说:祝你开始更好的生活。
这一刻,他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纸上,晕开一片墨迹。就像他们并肩看过的那朵云,风信子的形状。
五十公里以外的火车上,张晓蕾坐在硬座包厢里,看着窗外燃烧着的夕阳,宛若一只金色的凤凰。她打开车窗,让风柔和地拂过脸庞。
七年了,如果说一场普通的感冒,过了七天以后就一定会好起来的。那么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一场七年都不会好的感冒,根本在她心里就不是感冒。更像是这些年来,自己固守的一份执念,死死抓着,以为可以誓死不放。
只是当她在抽屉里看到这张照片时,她动摇了。
不是因为照片上的他们还那样的年轻,笑容还那么的甜蜜美好,夕阳还格外的灿烂。
仅仅是因为照片背面,他潦草而华丽的字迹。
写着:我和我最亲爱的你
所以赵君城,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了你的背叛你的自私和你的野心,原谅了你的无情你背信弃义的远走。没错,我原谅你了,而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忘却这些年刻骨铭心的回忆。这不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和“放不下”是两码事。
“放不下”是我还爱你,“忘不了”是我忘不了我曾经那么深深地爱过你。
我最亲爱的你。
他们说的没错,任何一场感冒,只要过了七天,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只不过你要相信命运,相信爱情。
还有,相信你自己,一定会好的。
就是这样了。
我们再会吧。
请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Millie.L.D
2012-07-03. 00:12
完稿于美国拉斯维加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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