琇莹的前半生

琇莹的前半生

八岁那年，爸爸妈妈住牛棚了，房子被没收了。哥哥姐姐四人都被打发上山下乡了，只有琇莹和十岁的三姐被遣送回乡。下火车后，那个人把他们送上一辆牛车就走了。

牛车慢悠悠地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走着，琇莹打量着四周光秃秃的矮山，发现山一点也不威风。一副低眉顺眼的颓败样，好像要低到尘土里。

终于来到自己的家乡，琇莹没有回来过，她使劲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在傍晚蒙蒙的流霞中，一眼眼土窑洞挨挨挤挤，村里鸡犬相闻。

自家的大门是两块破木板做的，上面的钌铞紅锈斑斑，推门进去，爷爷奶奶应声从屋里出来，满脸褶子皱成风干的菊花。只有两双眼睛闪着热切的光。

她们抱着奶奶，把心中的委屈全哭了出来。奶奶抹着眼泪说，有奶奶在，奶奶养活你们，大人的事咱不懂！

每天是红薯米汤，只有第一天奶奶不知从哪里借来一瓢白面，给她倆烙了两张饼。三姐抱怨，这里不能在，爸爸的警卫员王叔叔在兰州军区当团长，要不投奔他？

天大明了，三姐不见了，奶奶炕席下的四十块钱也不见了。爷爷央人追了十里地也没见人，晚间才听说三姐撘早上送石头的马车到镇上，坐火车走了。琇莹抱着奶奶的脖子说，要孝顺奶奶爷爷，她不跑！

钱没了，两个人的口粮三个人吃，日子越拮据了。奶奶爷爷总是把好吃的留给琇莹吃。

琇莹看见村里的女人，在做鞋垫，就说自己会画鞋垫样儿。果然不看鞋样就画得灵动秀气。打小她就喜欢弹琴画画，家里请专门教师一直教着。大家找她画，她就热情地帮大家，完了和大家讨一个玉米棒子或一个地瓜，大家明白，总是多给她。

邻居阿牛比他大十五岁，最喜欢找她画画，一会儿画祖宗家谱，一会儿画《三国演义》中的人物绣像，画完就给她半袋子玉米或红薯，是她最好的主顾。琇莹最爱看书，她缠着阿牛把村里有字的书都借了一遍。阿牛喜欢这个白里透红的神奇的洋娃娃。

十岁那年冬天，爷爷去世了。变卖家中的衣柜，才买来一具薄木棺材安葬爷爷。阿牛怕她掉到井里，就主动帮她们挑水，挑煤，干些力气活。

琇莹又聪明又识字，能歌善舞。村里宣传就少不了她，遇到村里唱戏，她就在文场敲边鼓。

她特别爱钻研，唱罢戏，就缠着三伯伯学二胡，阿牛找马尾巴毛，求人给她做了一把二胡，两个月苦练她学会了，每晚给左邻右舍拉几段；秋天队里分粮，她又看上了打算盘，无偿在旁边帮忙，见五叔有空就跟着学，一个月后，就能替五叔算账了……

大家喜欢这个小姑娘，就给她在村里落了户。

十二岁那一年夏天，奶奶一病不起，留下她走了。她不知道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在哪里，村里帮联系也没联系上。在夏天尸体又不能存放，她只是哭！

村里人出主意，让她卖身葬奶奶，做个童养媳。好多人家来问，她只选二十七岁的阿牛。阿牛说，琇莹我会对你好的，我养你！

奶奶死后百日，十二岁的琇莹和阿牛结婚了。看着喝得烂醉的阿牛，琇莹躲在炕脚瑟瑟发抖。阿牛抱着她抚摸着她，像抚摸着一块宝，他说，哥不会伤害你！哥要供着你！靠着阿牛宽厚温暖的胸膛，她第一次睡得那么踏实。

阿牛每个月领琇莹，进一趟城。琇莹总是往书店里钻，买画画的书，打毛衣的书，裁衣服的书，喂鸡的书……不久阿牛就穿上最时髦的毛衣，最帅的喇叭裤。琇莹身上的衣服也很漂亮。大姑娘小媳妇都来找她取经。学打毛衣，琇莹无偿教。帮谁裁剪衣服，须拿玉米付费。谁家也不缺玉米，大家很乐意交换。

媳妇能挣来玉米，婆婆拉着的脸也有了笑容。再也不嫌弃她不下地干活了。阿牛为了挣更多钱给媳妇买书，进山背石头去了。回来后，琇莹看见他肩膀都磨破了，不让他去了，让他喂鸡喂兔。

晚上琇莹拿着书给他讲喂鸡怎样下蛋多？鼓励他多多读书，动脑子挣钱，不能拿命挣钱。

琇莹说妈妈给她起名字，是借用《诗经》里“有匪君子，充耳琇莹”。琇莹，指光亮透明的宝玉。爸爸说过。人要多学习才能成为宝玉……

十八岁的时候，琇莹生了一双儿女。他们拿养鸡养兔挣的钱。在镇里开了一家小卖部，也做衣服卖衣服。阿牛开着三轮车卖白面，人们可以用玉米换白面。他们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这时爸爸妈妈落实政策了，爸爸官复原职，可惜他的腿伤残了，回不来。妈妈差人来叫她。

她高高兴兴带着阿牛和儿女回到京城，一家人喜极而泣。阿牛没见过什么世面，局促不安。当晚在饭桌上被哥哥姐姐耻笑，妈妈也暗示她离婚。

琇莹怒不可遏，痛斥一家人自私虚伪：想当初我一个十岁的孩子替你们养老送终，卖身求棺。父母没自由，难道哥哥姐姐都不会写字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写一封信问问死活！三姐偷走爷爷奶奶的活命钱，落脚后也不闻不问，良心去哪里了？是阿牛帮了我，给了我存身之处，宠着我长大的，你们凭什么嫌弃他……

爸爸抱着她老泪纵横。第二天，她领着阿牛孩子回去了。阿牛憨憨地对着她一直傻笑。

她不稀罕安排什么工作，因为她做的衣服很畅销，有人出资和她合作建服装厂，她还在犹豫。

不过，她和阿牛商量要到省城发展，为了孩子！

半年后，他们举家迁到省城，公公婆婆随行，孩子上最好的学校，孩子们一人选了一项运动，一种乐器还有画画来学，他们要和妈妈一样有才有情。

琇莹在省城开了一家商品批发部，让阿牛经营。她开了一家高档服装店，由她设计的衣服已打入香港市场。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来参加了开业大典，爸妈甚是欣慰，兄姐很是羡慕。

琇莹相信爷爷奶奶永远会保佑她的，不管她干什么。

她不想走得太快，走得太远！她怕丢了阿牛哥！

在阿牛心里，琇莹永远是最光亮透明的宝玉！他就愿意做搁美玉的那个底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