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是我的故乡

【这篇博文写于2011年初。8年过去了，我对中文阅读的感受依旧没变。……】

中文是我的故乡

（2011.2.1）

前年我自费出国，目的很明确：学点新东西，顺便提高一下英语。

一年多的时间毕竟有限，英语有提高但仍不理想。有趣的是，我对母语的感情却因为这段经历而更深了一层。

刚去的那段时间，为了把自己彻底浸泡在英语环境中，我强迫自己和中文绝缘。我电脑里的软件全是英文版的，平时读书、读报刊、读网、看视频也只选英文版，看电视、听广播更是只选当地的。我每天还要读一点英文版《圣经》。我甚至连中文歌曲也不听了，开始有意识地关注北美流行歌手。

这样坚持了四个多月。有一天晚上，实在是想给自己放松一下，就在Youtube上乱逛，随意点开了蔡依林《乐园》的MV。伴着熟悉的乐曲，那歌词，那久违了的中文歌词，一行行滚动出来：“女高音红着脸，三角铁在回旋 / 红地毯的终点，是子夜的盛宴 / 头一点，脚一踮，一瞬间，全改变 / 听暧昧的琴键，我百变的乐园”。

那一刻，酸酸的感觉袭来，我几乎要流下眼泪。

不过就是一首普普通通的中文歌，几行普普通通的中文词，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我想到了四个字：中文饥渴。它含着复杂的成分，有孤独，有思念。对我而言，母语不仅仅是语言，她承载着太多的美好记忆，她是我真正的故乡。

后来我还是控制住了，一年多没读一本中文书。

直到回国那两天，我迫不及待，在书柜里翻找，寻些短篇的先解解渴。读几段韩少功，读几段余华，读几段木心，再读几段陈冠学，等等。就像一个人受着烟瘾的折磨，总算有机会猛吸几口，真的很舒畅。

我有点担心了。重回自己所依恋的母语怀抱，会不会把我这一年多在英语上的进步冲得烟消云散呢？也罢，管它呢！

其实，每一种语言都有其迷人之处。我也梦想自己能像了解中文一样地了解英文。我努力了，但没用。虽然我也渐渐能享受到一些英文文字的魅力，比如我曾着迷于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论摄影》（On Photography）原版，我也曾为E B White《这就是纽约》（Here is New York）的某些段略拍案叫好，但相对而言，英文给我的感觉还是单薄了些。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外语天赋。再给我更多的机会，更多的时间，外语也不会成为我的外遇，我认准了要和母语白头偕老。

我猜测，是不是大凡喜欢阅读的人，都有一种文字情结。母语不仅先入为主地占据了我们的认知视野，也的确让我们享受到太多的真与美，以至于我们实在难以找出替代者，哪怕是暂时的。

我读书有一种偏好：看重文字和故事，不看重道理和说教。几乎所有的励志读物，包括当代的一些所谓精神领袖的作品，都被我归入垃圾一类，文学性较强的除外（但我还真的没见到）。在我看来，那些观点精彩但美学欠缺的文字，不值得品读。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言论泛滥的网络时代，观点并不稀罕，道理更是多余，真正的营养源于艺术高度。

这种理念也影响了我的教育观。我们也让儿子读《论语》，背《三字经》，但出发点是培养他的语感，并不要求他懂得多少深义。背唐诗也是一样，我们常常和儿子一起品味，引导他享受文字之美。传世古文之所以值得反复读诵，不是因为历来如此，而是因为它们身上固有的美让人难以拒绝。我们绝不会拿“国学经典”的帽子来压迫儿子，我们只希望他能发自内心地喜欢上那些经年不朽的词句。

我和妻子较为得意的一点是8岁的儿子言语中已经时不时地在用一些成语和习语了。有一次老师想让他当值日班长，这是他之前从没干过的，回来后就告诉我们说他当时有些“忧心忡忡”。这话让人忍俊不禁。虽属用词不当，但也是进步。上个月的一个晚上，我和儿子聊起冬季，他忽然冒出一句“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们从没教过他这个，他说是美术老师在课上说过一次，他就记住了。为什么他能记得这么快，且能自如运用，原因正是语感出来了。

作家梅子涵曾给某套儿童读物写过一篇题为《我向文学献辞》的序，文中写道：“文学是必须搁在童年面前的；童年必须经常地在文学中。这不是一件需要举行启动仪式的事。它越是最简单地开始，越是能最真实的进行。它越是不隆重地被捧在手里，它就越是在真的接近隆重。”现在国内的孩子所接受的语文教育就是过于隆重了。

看看儿子转学前所在的那所学校这一次的三年级寒假作业吧：阅读20本书，并给每本书写一篇读书笔记，总结中心思想，抄写好词好句、精彩片段，等等。真让人瞠目结舌。读20本书不难，可后面的那堆任务让人心烦。这种重精度轻泛读强化训练式的做法，完全扭曲了孩子的阅读心态，本应自然而然的阅读乐趣又从何谈起呢？“奥数”的尴尬也是同样的道理，本来那些题目用来锻炼思维方法还是很不错的，而一旦成为某一项考试前的准备，就完全变了味。

我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早早地就对那些美好的事物失去兴致，尤其是阅读。所以我们鼓励他多读但不强调形式，帮他选书但不限定范围，由着他的兴趣去发展，让他在阅读中发现自由。

很快我们就看到，孩子其实潜力很大，可塑性也强，爱上阅读并不难。他把《夏洛的网》读了七遍（包括中译版和原版），不久前还迷上一套《德国当代儿童文学经典作品集》，出乎我的预料。就像他不喜欢郑渊洁，也有点出乎我的预料。我把我小时候爱看的一些作品推荐给他，如张天翼的《大林和小林》，他用了四个晚自习上挤出的时间读完了，也说非常喜欢。如此坚持下去，将来青出于蓝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我相信，很快，我们的孩子对文字的热爱，也会像我们对故乡的热爱一般，那么深切，那么自然，那么的不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