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没有人租房子。上海人只是“借房子”。
我问上海的朋友,那为什么上海人要把租房子说成“借房子”。
朋友用上海话念了遍“租(zi)房(fang)子(zi)”,说,你看,太拗口了,所以换个词。
像“借张纸”、“借支笔”一样,“借房子”听起来仿佛不用花钱,强调了房东慷慨地借,而弱化了我们的租赁关系,把我们付的高昂的租金在这“借”字之下深藏起来。
新闻里说,2017 年,上海的房租收入比达 48%。
我同事告诉我,她有很长一段时间QQ签名都是“find a job for the rent.” 工资除了生活必要开支全拿来交了房租,甚至有时候还要靠父母的接济。
但租房之痛在于,它远不是钱的问题。
一、
“三个人不要变成六个人”。
“阿姨,她们地铁坐了十几站过来的,这么热的天,让她们看一下房吧。”
中介用手掰住打算关房门的房东——五十几岁,女,短发,手上拿着把蒲扇,市井又精明的样子。
“坐了十几站又怎么样?我早跟你说过了,我只租给一家人,不租给合租的。你这是先斩后奏!” 房东振振有词,普通话带着上海口音。
“阿姨,不是,她们是同班同学,都是好朋友,不是那种不认识的关系呀。”
“同班同学又怎么样?那也不行!能跟一家人比吗?”
我发现,这位阿姨的口头禅是“又怎么样”。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又怎么样”阿姨握住门把手,这回坚决打算关门了。
这时候,我那个平时寡言少语、很害羞的舍友,却突然机灵地对着门缝喊了一句:“阿姨,我们是 xx 大学的学生!”
房门又神奇般地向我们打开了,“又怎么样”阿姨上下左右打量了我们足足一分钟,突然有了笑容,有了跟中介开玩笑的心情:
“下次,难道还要给我带北大的学生来?”
其实这套房子内部装修老旧,家具也不齐全,客厅甚至没有空调,跟我们的期望差得很远,但在“又怎么样”阿姨眼里却是:“很通风的,夏天连空调都不用打的”、十足的好房子。
她带着我们看每一间房,把房子从头到尾夸了个遍,我们礼貌性地跟着附和,“又怎么样”阿姨却以为我们很感兴趣,把我们列入备选 List 里继续考察:“侬撒地方来滴啊?”
舍友回答说河南,“又怎么样”阿姨眼神立刻暗淡下来。转身问我哪里人,我的家乡似乎得到了她的认可,她点点头,“那地方蛮不错的”。
“又怎么样”阿姨沉思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三个女孩合租苦以(上海话,可以)是苦以,但是三个人以后不会变成六个人吧?” 她狡黠地笑了,大概觉得自己蛮幽默的。
我想装作听不懂,不接话。
她却继续说:“不会以后给邻居看见把带男孩子回来吧?”很担心我们在她家夜夜笙歌,开淫乱派对。
其实她是白担心,我们三个女孩都是单身。
但是,把我们因为是年轻的外地女租客就被想成了私生活不检点的人,那弦外之音听着刺耳。(更何况,带男孩回家哪里就不检点了?)
这是中介带我们去看的第一套房,一间除了毗邻地铁站之外一无是处的老房子。
看完房子出来,天黑了下来,斜对面的环球港熠熠生辉,这栋老房子却完完全全隐入了黑夜中,就像长大的我们慢慢隐入了人群。
二、
“第三个房间”。
有一天,中介急匆匆地把我叫出去看房子:
“特别好的房子,这个房子三房按两房的价格租,这种良心房东不多了啊!你一定要来看!”
中介果然没有骗我。
小桥流水人家,小区环境真的不错。进了房子,客厅敞亮,女房东早就在等我们了,笑着招待我们:“你们随便看哈,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客厅两边各一个房间,也很不错,全部朝南,干净通透。
但是我和朋友找来找去没有找到第三个房间,于是找房东指路。女房东淡然一笑,指着阳台说:“喏,就在那儿。”
“阳台?”
“你们不能叫它阳台,它经过我的改造已经成为了一个很舒服的房间了。”
不,它依然是一个普通的阳台,每家每户都会有的那种狭长的、普通的阳台。
只是,房东在这个小阳台里硬生生塞下了一张沙发和一套桌椅,人在其中,连转身都很困难。
见我们很迟疑地样子,女房东热心地走过来给我们演示:
“这是沙发床,晚上铺开来就是一张床。这桌子旁边网线什么的我都接好了,上网很方便的。”
“但……这还是个阳台吧?”
“阳台?阳台怎么了?晚上把这个移门一关、窗帘一拉就是一个房间啊。” 女房东麻利地拉上了客厅的窗帘。
“而且阳台采光好啊,你看三面都是落地玻璃,多么通透,简直就是网红房间啊!”
我想起很多过推荐的香港民宿似乎确实也是三面都是落地玻璃……
“还有这间房风景好啊,你看我们这儿17楼,一望下去——”我们朝下一望,一排停在绿化带旁的小区私家车,“满眼绿色啊,比普通房间景色都好,你说对不对?”
很久以前我们就知道,人和人之间的推拉牵扯其实根源都在“多少”二字。
小时候玩游戏,常常因为比分谁多谁少吵吵闹闹。恋人之间,吵架、冷战、互相伤害,其实很多时候不过是希望对方多爱一点。
而现在我发现,房东和房客之间拉拉扯扯,也不过是一个希望三房按两房的价格租,另一个则硬生生把两房说成是三房。
三、
“你们还年轻,先不要享受了”。
有一套房,算是我们三个人都比较满意的。
小区带个网球场,房东阿姨是个中学老师,优雅和蔼。唯一的问题是,租金似乎有点高了。
房东阿姨在得知我们和她女儿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以后,决定给我们一个“有缘价”,把每月近万的租金调低 100 块——也就是人均减免 33 块 3 毛 3333……
我们的心理价位不算低,但是还是没有能够达到这个“有缘价”。
几经考虑,我们还是决定放弃。但是房东阿姨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愿意以一个更低的“有缘价”租给我们,这个价格甚至比我们当时的心理价位还要低,并约我们当面详谈。
我挂了电话激动地抱着舍友转了三圈,觉得房子的事终于尘埃落定了。
见面以后,房东阿姨告诉我们,她知道我们觉得朝北的房间太小了:“为了让你们住得舒服,毕竟我们也很有缘嘛,我想我可以把客厅改造成一个房间。”
她热心地站起来比划,这里砌堵墙,那里装个推拉门,“那这个房间就很好了,朝南、还带阳台,你们觉得怎么样?”
我们也觉得这个改造计划很棒,加上超值的“有缘价”,我们都心动指数爆表,频频点头,表示马上可以结婚,不对,签约。
我们胡乱又兴奋地规划着房间的格局,餐厅的阳台以后放个吧台,可以喝点小酒,书房改造成客厅,弥补我们缺失的客厅……
房东阿姨突然打断我们,笑着说:“我觉得你们应该也不用客厅吧,反正平时上班都很忙,回到家了肯定也各自待在房间。”
我们都有点不太明白房东阿姨的意思。
“我希望你们别误会,我说的价格只是三个房间的价格,不包括这个书房和餐厅。”
“那租给我们以后,这个书房和餐厅您打算拿来放杂物?”
“我到底是放杂物还是再租给别人就跟你们没关系了吧,这是我的事,只要保证你们那三个房间可以住就行了。” 这位有缘阿姨收起了一直以来的和蔼,语气不容置疑。
我们表示还是希望能够整租房子,即使价格高一点。阿姨拿出高中班主任的气势让我们先别说话都坐下来听她说。
“你们还年轻,就不要享受了,要什么客厅饭厅呢?能住就行了。”
“这个房子,我也是看你们有缘才想租给你们的,要是换成别人,我早就不租了。”
“跟你们真的没的说了,你们总是把目光放在一些很小的地方,盯着那点小钱不放手。”
……
这是6月的上海,闷热的夏日午后,房东阿姨坐在沙发上,变换着手势,语调抑扬顿挫。
而我们,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额头冒汗,头发烦人地粘在脸上,反思自己想要有个客厅的要求算不算享受。心情比挨训的学生更茫然。
自然,没有签成约。
后来我们得知,阿姨把房子以比我们的出价高 100 块的价格租掉了,正好很有缘地弥补了她让步的那 100 块。
“谁让你们错过了之前的好机会。” 她是这么说的。
四、
其他房子的故事。
有个中介极力给我推荐有一套苏州河旁边的三层别墅,房主急租,价格便宜,“而且现在邻近端午节,还能看到赛龙舟!”
我急急忙忙地跑去看房,中介带我们沿着苏州河走了半个小时,七拐八拐地拐到了一个小弄堂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栋摇摇欲坠地三层楼平房。
这时候旁边的工地正好收工,工人们拿着啤酒狐疑地打量着这三个可能成为他们新邻居的女孩……
除了这些,中介最常对我们说的话是:
“这个房子好啊,离地铁站只有 10 分钟。”后来我们发现,中介骑着他的小电驴带我们飞驰,真的只要 10 分钟就能到。
找房子的整个月,中介都带着我飞驰在上海的夜色中。我长这么大,坐的最多的,竟然是中介的后座。
我身边的每个年轻人都很飞奔着想和这座魔幻的都市发生一些更深层的联结。
毕业季大家反反复复算着自己的积分,希望户口积分能多过全家会员卡里的积分,自己能成为一个新上海人。
租房在这个过程中也是很重要的一步,我的舍友反复问每一个房东能不能帮忙办“租赁备案”,否则即使积分够了也不能落户。
但是,外来年轻人跟这座都市的联结,真的会因为身份证上的新地址、崭新的 Apple 电脑和工位,或者爆改过的出租屋而发生什么本质的变化吗?
年轻人都像停在路边的 ofo,努力不让自己泄气,却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自己又究竟属于哪儿。
有个网红句子是:
房子是租的,但是生活不是。
可上海的生活即使不是租的,它却依然不能给年轻人以归属感和爱。我不是说城市冷漠,而是这社会的温度,可能本来就不太高。
譬如,我的河南舍友现在再也不说自己是河南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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