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边上有个涛雒村，上千户人家。村中有个大户，叫牟老涛，靠打鱼、织网发家。那时织网都是用麻线织的，织成的网用猪血浸泡，这样的网打鱼，既打得多，网又不容易烂。牟老涛为了织好网，常到产麻的地方选购好麻。
这年夏天，他到了沂水县，来到祝家庄地界。看到一片片麻地，一人多高的麻长得非常茂盛。麻分春秋两季。“麻黄种麦，麦黄种麻”是当地种麻和种麦的时间经验。时值夏天，秋麻旺长，又脆又嫩。牟老涛走到祝家庄西麻地边，觉得肚子有点痛，想屙屎，抬腿进了麻地蹲下了。屙完，刚起身，抬头见脸前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黑汉子，脸色紫青，怒目圆睁。他笑着张口和那汉子打招呼，谁料想那汉子竟把眼瞪着，晃了晃手里的粪叉子，恶狠狠地说：“给我回去，把你屙的屎吃了它！”
牟老涛被这汉子突如其来的恶言恶语弄懵了，气得嘴唇乱哆嗦。心想：我一没惹着他，二没碍着他，他这人是怎么了，不是明欺负人吗？可他哪里知道，时下那又嫩又脆的麻杆，只要稍微一碰，就破皮流水。要是麻地里屙上屎，屎壳郎闻着臭味，从四面八方嗡嗡地飞来，在麻地里乱飞乱碰，一撞一个大黑疤。等沤出麻来，剥麻的时候，麻劈到黑疤就断，这样，剥出来的麻就不值钱了。牟老涛不知此事，犯了这个种麻大忌，那还了得？再说，也怨他倒霉，正好碰上这么个“黑煞神”，要是碰上个和气人，顶多数量三句五句的也就过去了。
你道他是谁？他是坐地有名的“黑驴脸”，大号彭三友。这个人，有时你碍不着他，他也会对你连刨带咬，何况这回牟老涛真正地做下了。
当牟老涛知道这彭三友生气的原因，就赔情赔礼。可彭三友半步不让，硬让牟老涛把屎吃了，并用粪叉子威胁着。牟老涛心中那个气呀，怎么碰上了这么个东西，真想与他打一顿。可他一想：咱这是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俗话说“出门小三辈”。牟老涛把气压下来，口称大哥，双膝一弯，给彭三友跪下了，求彭三友高抬贵手。这彭三友死驴撞南墙，一条道跑到黑，别话不说，就是要牟老涛把屎吃了方了事。最后，牟老涛哀告说：“大哥呀，我出门在外，不懂这里的规矩，犯了大错，请大哥多多原谅。可你非让我把这屎吃了，实在……这样吧，我用手给捧出去行吧。”彭三友看他这样苦苦哀求，终于软下来，说：“不是你说得好听，我今日非让你把屎吃了。好，就这样吧。”牟老涛老老实实地用手把自己屙的屎从麻地里捧了出来。牟老涛回家以后，窝囊得大病一场，请了六七个医生，治了三个多月，才算把病治好。
牟老涛虽说好了病，仍然憋着一肚子气没地方出。心想，你彭三友难道就不出门了，你要是来到我的地界，也得尝尝我牟老涛的厉害。
事过四年，这年初冬的一天，牟老涛吃过晚饭，在十字路口与邻居闲谈，见八车麻由西往东推到十字路口住了车。牟老涛见麻不错，就上前想打听一下麻价。来到车前，刚想张口，见那头车卖主有点熟。他边看边想，终于想起来了，此人就是沂水祝家庄逼他吃屎的彭三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咬着牙暗点头：“噢——你也有出门的时候呀？！这真叫冤家路窄，今天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别怨我牟老涛不客气。”
要说牟老涛确实不好惹。他家大业大，说的出做的出，好人都敬他，坏人都怕他。等八个卖麻人住下店后，牟老涛回家拿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再看手中那明晃晃的牛耳刀子，好不吓人。他老婆看见好不着急，他若是真去行凶杀人，弄出人命案子来，那还了得，就上前拉着男人的胳膊，苦苦追问。牟老涛拗不过妻子，就把沂水祝家庄让他吃屎的彭三友今天来涛雒卖麻的事说了，并说：“彭三友啊！彭三友，你没想到自己也出门儿，今天来到咱的家门口，我割掉他的耳朵，让他尝尝侮辱人的滋味。”
妻子一听男人要去杀人，那还了得，就死拖硬拽地把男人拉进屋里，把他推在椅子上，说：“事情已过去三、四年 了，这点事还得老记着吗？再说，人家说几句不好听的也是事出有因嘛！我看大人不和小人治气，让人三分不算低，就算了吧！”牟老涛说：“难道只能让他糟蹋我！我就白白吃这个亏吗？”妻子说：“孩子他爹，忍得一时怒，终生无烦恼。你好好想想，咱既然不想让别人糟蹋，那咱就不去糟蹋别人了。你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这样你强我胜的，几时是个头？”牟老涛说：“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妻子说：“孩子他爹，只要你听我的，保管让你把这口气咽下去。”牟老涛说：“那你说怎么着？”妻子说：“我去炒几个菜，你去把彭三友请来，哥们在一起喝壶酒，把事一透开，他想你到他家门口，他是如何待你的，再看看今日他到你的家门口，你又是如何待他的，他不打自己的耳光才怪来。说不定，除解了仇，你俩还成了好朋友。”牟老涛被妻子的一番话说得满肚子气的就像气球扎了一针，全消了。
说办就办，妻子炒菜，牟老涛去请彭三友。牟老涛来到旅社，见了彭三友像久别重逢老朋友一样：“啊呀！老弟，咱已好几年不见了，刚才听说你来了，特意来邀你到我家坐坐。”这一番热气话，把彭三友弄了个懵懂，打量了半天人，怎么也想不起来，看到人家牟老涛对自己这么熟悉，这么客气，自己也不好多问。半推半就，装着认识的样子，跟着牟老涛走了。来到牟家，正房的八仙桌上，摆满热气腾腾的上等好菜，小酒壶也已坐到炉上，酒香、菜香扑鼻而来。牟老涛把彭三友让到上座，二人客套了一番，就喝起来了。彭三友边喝边想：我们俩到底是哪里认识的，竟有这么深的交情？或许在哪里受过我的好处？要不，怎么会这样款待于我？无论如何，也得弄个明白。
三杯酒下肚，彭三友憋不住了，就试探着问牟老涛：“老兄，咱最后在哪里见的面？”牟老涛把话茬推开不答，只是劝酒。酒喝得差不多了，彭三友这个爆竹筒子脾气再也憋不住了，直问道：“我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认识的你，你就别闷我了。”牟老涛觉得到了该说的时候了，就慢悠悠、温乎乎地说：“你可能真的忘了，但我却记得牢牢的，今天我是一片真心，说出来你可别有误解。彭三友说：“老兄，你就快说把，你这样厚待我，我还能说什么呢？”牟老涛说：“老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我去沂水买麻，路过你的村西，误进你麻地方便了一下，多亏你让我用手……。”
牟老涛话没说完，彭三友的脸“刷”地一下子白了，放下酒盅，站起来就朝外走。原来这人是当年被自己逼着吃屎的人，一下子吓坏了，回想起当时，自己的做法也太不近情理了。今日落到人家手里，不死也得剥层皮，所以他不敢停留，店也没回，连夜往家跑，一口气跑回了沂水。
在店里住着的七个车户子，一等不见主人，二等还不见主人，都认定主人是在朋友家喝醉了酒，住下了。第二天早晨，车户子找到了牟老涛家，问彭三友至今没有回店是怎么个事。牟老涛一听昨夜彭三友没回店，不禁一愣，但转念一想，不可能出什么事，就随口说：“昨天晚上喝完酒，他说有要紧事回家，没来得及同你们打招呼就走了，卖麻的事，他托咐了我。”车户子将信将疑。车户子回家见到了彭三友，这才放了心，并对主人说：“你那老朋友真够情谊，麻没用咱卖，过了秤，给了个高价，又招待俺吃了饭，要俺多住几天休息休息。你想，俺自打不见你，心中老是放不下，尽管你那朋友说你有急事来了家，俺得赶快回家看看。”
彭三友听了车户子的话，自言自语地说：“真没有想到呀！”一边抽烟，一边寻思，越想，越感到内疚，相比之下，我彭三友算个什么东西，人家牟老兄不计前仇，宽大为怀，不由地掉下了泪。接着彭三友又装上八车麻，写了一封信让领头的带着，再下涛雒送给牟老涛。
牟老涛收到麻和信，尤其是看了信上的那一片感谢语言很受感动，拆开麻一看，果然如信上所说，每车麻里边包着一锭四十两的大元宝。牟老涛更是知礼达义，同是以厚礼相还。从此，牟、彭两家好如一家，联合做开了生意，生意越做越兴隆，后来又结成了儿女亲家。
牟老涛多次想起彭、牟初遇，又看到眼前的儿孙满堂，生意兴隆，就情不自禁地“扑嗤”笑出声来。这一次又是“扑嗤”一声，被老婆子听着了，便问：“你这是偷喜的什么事？”牟老涛一把将老婆子拽到身边坐下，眼瞅着老婆子，笑得更响了。笑完，说：“我真是有福气啊，没想到娶了个你这么个好妻子，遇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要不，我哪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老婆子用食指轻轻地点了下老头子额头，老两口子甜甜地笑了。
作者:刘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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